第六十四章(1 / 2)

摩登代嫁[民國] 小謝娘 19998 字 3個月前

山風呼號, 一如鬼魅席卷了蒼茫萬物, 於這清冷黑夜之中磨礪著人的神經。

茂密的木叢被風吹得颯颯直響,然而卻根本無法掩抑住月兒此刻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

她咽了咽唾沫, 卻發覺嘴裡乾澀得都要裂開了,饒是誰處於如此尷尬之境地,恐怕都難以氣定神閒吧。

匪徒劫道,多半求個錢財, 老老實實把手裡的錢交上去, 多半能留個活命。可這是一般的情況啊……

彆說君子無罪,懷璧其罪了, 月兒即便不是身帶著如此巨額的財款, 便是她作為這旅人之中唯一的女子,就足夠危險了。

更何況,還是這般美貌的女子。

月兒在被拽下車的時候, 也是經曆過短暫的遊移的。她手裡的箱子比旁人的沉上許多,那裡麵是十足十的真金白銀。

可她也明白, 此刻沒有比命重要的, 自己強護在身上,也是保不住,還容易給自己引來禍端。

月兒一咬牙,將箱子放在了車棚頂上,混在一眾箱子裡,唯有祈禱月黑風高,匪徒們眼神不濟, 一時疏忽了。

然而人類絕不能靠著僥幸心理過活,否則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匪人彎刀一揮,劃開網繩,箱子劈裡啪啦掉落出來。月兒的行李箱是韓江雪在法國留學時候買回來的,邊角有金屬包裹,本就結實耐用,再加上重量十足,直接把下麵的一個箱子砸成了餅。

金屬撞擊的聲音甚至驚起了沉睡的寒鴉撲簌簌飛,無論是匪徒還是旅人,目光都落在了那個行李箱上。

月兒的手心都浸出了冷汗,她咬著牙蹲在人群當中,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匪徒走上前,掂量了一下那箱子,沉甸甸的,滿登登的。

那孤狼一樣的眼睛在這暗夜當中都閃爍出了光芒,他太興奮了,這箱子裡,有好東西。

匪徒興衝衝地喊叫了一聲,喚來了兩個同伴,奈何那箱子構造奇特,是帶著密碼鎖的,尋常力氣,根本打不開它。

匪徒也懶得費事,直接提刀就砍,強強相遇,震得腕子都發顫了,心中怒火驟起,轉頭來惡狠狠看向瑟瑟發抖的眾人。

大吼了一句月兒聽不懂的。

即便言語不通,情緒是可以瞬間捕獲的。月兒知道,他在喊這是誰的箱子。

這才是讓月兒最恐懼的地方。

他們若順順利利得了錢財,許是還能被喜悅衝昏了頭腦。如今不找出能打開箱子的人,勢必不能罷休。

見無人應答,那匪徒的也沒了耐心,提著刀在眾人眼前晃蕩著,用著帶著濃厚口音的漢話喊了一句:“誰的箱子!出來!”

眾人紛紛搖手表示不是自己的,這無異於火上澆油,匪徒的怒火更盛了。

匪徒圍城的圈子在漸漸縮小,月兒明白,他們一定會不擇手段逼出箱子的主人的。

威脅,恐嚇,甚至更加殘暴的手段……他們是匪徒,不是慈善主。

月兒蹲得雙腳發麻,一顆心如在油鍋裡煎熬著,不知該如何逃過這一劫。

突然,一個匪徒的目光定個在了瘦弱的月兒身上,他的眼神之中立馬放射出了異樣的光芒。

像是急於求偶的野獸,周身散發著野性的貪婪,借著月色,那張黑黝黝的臉上笑容逐漸扭曲,俯下身子,湊近月兒的臉頰。

月兒向後一躲,跌在了地上。

槃生自然看不得有人這般侮辱月兒,如小獸般驚起,衝著那男人撲了過來。

月兒驚叫一聲想要拉回槃生,可為時已晚。槃生已經精準地咬住了那壯碩男人的耳朵,狠狠地撕扯下來了。

滿嘴滿臉的血,跌坐在地上,臉上滿是猩紅,卻紅不過眼底的血絲。那是帶著同歸於儘的恨意的,恨到忘了把嘴裡的耳朵吐出來。

男人疼得齜牙咧嘴,恨不能在地上打滾。同伴見狀,惡狠狠上前向槃生操刀而來,須臾間,月兒本能撲向一側,用自己單薄的背去護住槃生。

她是咬緊牙關的,時間與腦子都容不得她做片刻遊移。

就在彎刀落在月兒脊骨之前,身邊突然傳來了老者滄桑的聲音,不知是什麼語言,月兒沒有聽懂。

但一身冷汗過後,月兒慢慢起身,發現彎刀最終沒有落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老人身上。

那老人指著箱子,氣定神閒地說了一句漢話:“那是老夫的箱子。”

匪首的漢話好上許多,開口命令道:“打開!”

老者不緊不慢搖頭:“我忘了密碼了,怎麼打開?”

見老者戲耍他,匪首怒目圓睜,彎刀架在老者的脖子上,利刃已然劃破了一層油皮,滲出血絲來,老者的腰板卻依舊很直。

“你耍我……”

老者笑著搖頭:“命都在你手裡,耍你做什麼。你們這般小賊不就是圖錢麼,老夫彆的沒有,就是錢多。你手裡拿箱子裝滿了金條值幾個錢?年輕人,眼光放長遠一點。”

匪首被老者繞得雲裡霧裡,老者繼續嗤笑:“這箱子歸你了,我也歸你了。但我有個條件,我這對兒女,得給我全須全尾地送到家裡去,否則你們打不開箱子,也彆想再要更多的錢。”

匪首臉上的橫肉紋理更深了,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手裡的刀:“錢,肯定是我的了。我他娘的要你這麼糟老頭子乾什麼?”

老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滿眼鄙夷之色:“虧你還是小頭頭呢,能有點格局麼?你押著我,我這對兒女回家籌錢,再來贖我,怎麼樣?”

匪首還在權衡,月兒卻聽明白了老者的意思。這分明就是老者在用計拖延,想要救月兒的姓名!

月兒於老者確實有救命之恩,但絕不能以此便對人有所要求。靠這麼一命換一命,搭進去一個無辜路人而苟且偷生,月兒絕不能答應。

月兒正欲多言,那老者突然轉頭來嗬斥道:“女人家的張什麼嘴,這裡有你說話的份麼!”

匪首餓狼般的眼睛盯著月兒,心中打起了自己的算盤。這等細皮嫩肉的女人,他自落草為寇之後,便再沒遇見過了。如今送上門來,身為男人,不可能沒有半點獸性的。

老者也猜到了對方的心思,繼續道:“你也看見我那兒子性情多烈了,我這女兒也不孬。有了錢,什麼樣的女人你睡不著啊,要是非打算強留她……嘿嘿……你可以試試。看看睡個屍體,你受不受得了!”

匪首一人當家,山裡頭也養著不少的兄弟,一張嘴後麵都是一大家子,權衡利弊之後,匪首也覺得,還是錢更重要。

如此,便扣下了箱子,答應了老者的提議。

月兒萬般不肯,那老者卻淡然一笑:“許我和我家閨女說幾句話?”

進了鍋的鴨子,沒有再飛了的道理。匪首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示意他快點說。

老者將月兒拉到一旁,示意月兒不必廢話,全聽他說。

“你不是去找木旦甲那臭小子麼?我不知道你倆到底啥關係,是情債還是賭債,左右大老遠奔過來,他是欠你的了,但是你這麼冒冒失失去,土司府都進不去!”

言罷,從懷裡掏出來一塊玉牌:“拿這個去,土司大人自然會放你進去的。告訴土司,我被扣下了,要麼帶贖金贖我,要麼直接打過來搶我,那是他的事情了。”

月兒聽得迷迷糊糊:“老人家,若他們不肯救你呢,我所有錢都在那箱子裡,也不夠贖你的啊。”

“放心吧,看了這牌子,他不可能不救。要真不救,我做鬼睡他娘們兒去。”

他沒有給月兒怔楞的時間,一把將月兒推開了,向著那土匪頭子道:“行了吧,趕緊讓他們上路。我還等著回家和我的小老婆們團圓呢。”

眾人幾乎被搜刮得就剩下件衣服了,臨走,那匪首用刀抵著月兒的喉嚨處:“三天,帶著錢,布匹,馬駒子到後黑山來贖你爹。不來,這老頭的頭骨我就用來盛酒了。”

老者大喇喇一笑:“快走吧,頭骨盛酒能盛多少?好像我這腦袋沒長眼兒似的。”

月兒此刻心底沉重極了,她被催促著上車,目光卻一直在看著那漸行漸遠的匪人隊伍。

她回過頭,看著仍舊咬著一隻耳朵的槃生,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想過此行艱辛,卻從未想過會如此艱辛。她以為靠著一腔熱血,不怕吃苦,不怕死,就真能求取真經了……

如今錢全都被搶了,就彆提買藥了。更重要的是,還搭進去了這麼一位無辜的路人。

車子繼續南行,終於在天際泛起魚肚白的時候,到達了滇南。

月兒帶著滿臉血痕的槃生,二人狼狽十足地打聽到了土司府的位置。

月兒終於明白為什麼大總統設宴,會邀請這麼一位小小的土司府前去。土司府依山而建,舉目望去,竟驚覺一直到目光所及的山那邊,仍舊沒有窮儘,皆是土司府的範圍。

如此壯闊,定然手下人丁興盛,兵卒眾多。

難怪,能夠保一方之安定。

正如老者所言,土司府不是想進就能進的,倘若沒有玉牌,月兒連最起碼的交流都成了障礙。

府邸門口的守衛在看到月兒手中的玉牌之後,先是短暫幾秒的怔楞,隨後便是大驚失色,而後趕忙回身跑進了府中,進去通報了。

月兒看著他巨大的反差,心中不禁疑惑起老者的身份來。如此一位漢人的老人家,對這土司府,竟如此重要?

果不其然,這塊玉牌威力巨大,大到讓老土司帶著一眾內臣匆匆趕到了府門口,親自相迎。

在看到月兒的那一刹那,老土司的眼裡是有著淚光的,他一把將月兒攬在了懷中,用月兒根本聽不懂的語言一遍又一遍地低聲呢喃著什麼。

這讓月兒誠惶誠恐。

她不了解西南民族的民俗民風,但她大抵也能猜到,對方誤會了。

終於在月兒快被勒得喘不上起來的時候,老土司放開了月兒,恰在此時,身後又有人匆匆趕來,月兒見之大喜,是木旦甲。

木旦甲遠遠便看見了月兒,一時間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雙眼,腳步一滯,像個孩子似的,竟去揉了揉眼睛。定睛再望,果然是闊彆已久的月兒。

木旦甲喜不自勝,衝過來便要抱住月兒,剛呼吸道新鮮空氣的月兒這一次說什麼都不肯再被抱住了。在見到木旦甲的那一瞬間,月兒也不知從何而生的一腔委屈便溢滿出來。

或許在她心底,早已經將木旦甲視為親人了。

老土司對於兒子與這女孩的親近頗有些意外,更是欣慰不已,用他們的語言說了句什麼,木旦甲忙道:“她聽不懂,還是說漢話吧。”

老土司點點頭:“這應該是你二叔的女兒,你們能一見如故,真是太好了。”

月兒和木旦甲的下巴都要砸到腳背了:“啊?”

月兒終於明白大土司為何對於素昧平生的她如此熱情了,忙解釋道:“大土司您誤會了,我與……我與手拿這玉牌的老人家萍水相逢,我不是他的女兒。”

大土司錯愕之中或許是有著一點麵子上掛不住,當即撂下了臉子,方才的熱切煙消雲散了。

月兒沒有那玲瓏琉璃的脆弱心,臉色如何,她不在乎的,她需要的是搬救兵,救人要緊。

她將與老者相識的經過細致地講給大土司,她的話說得快,大土司未能理解之處,木旦甲便從旁翻譯。

在說完了月兒與老者之後,木旦甲又將月兒夫婦在天津救過他的命之事說了出來。

至此,老土司才明白此刻麵前狼狽虛弱的女子,對於他,對於這個土司府的真正意義。

在所有人錯愕的注視下,老土司突然單膝跪地,一隻手放在胸前,低頭道:“原來你是救過我弟弟和兒子的恩人,是土司府的恩人!”

月兒趕忙伸手去攙,對方卻沒有起身的意思。

月兒這才明白當日木旦甲煞有介事地“負荊請罪”,原來是血液裡流著的磊落與坦然。

月兒被熱情迎進府中,她卻並不在意對方的禮節與款待,甚至更為心焦。

她急著救人。

土司也看出了月兒的急切,寬慰道:“後黑山而已,不必擔心。我會派人去接他們的,連人帶箱子,都會還回來的。”

木旦甲也從旁解釋:“後黑山也在我土司府的管轄範圍內,他們看我父親臉色過活,被扣押的,是我的二叔,他們不敢動他一個寒毛的。我二叔當時願意做人質,估計是怕他們見了你漂亮,起了歹心,趕緊想法子送你走而已。”

月兒不解:“你二叔……怎麼是漢人?”

“漢人?不不不,他……他可能就是長得白吧。在漢人的地方待得久了,像漢人罷了。”

從木旦甲那裡,月兒得知那老者,是如今大土司的親弟弟。兄弟二人從小便關係甚篤,奈何嫡庶有彆。

大土司是庶出長子,弟弟雖然小,卻是嫡出。

到了可以繼承土司之位時,土司府內派係明晰,各有一方支持著兩個年輕人。

這時作為嫡出子嗣的弟弟,卻隻留下一封書信,便連夜離開了土司府,離開了雲南,去了中原。

他不希望兄弟二人為了這個土司位置打得頭破血流,他也不希望因此將土司府搞得烏煙瘴氣。

如此一走,便是幾十年。

月兒不知這一切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當年離家出走的弟弟如今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歸戀故土的途中,便偶遇了月兒。

二人萍水相逢,彼此各救了對方一條命。

當月兒看著被接回來的老者時,月兒覺得,他一定是老天派來的。

木旦甲對於月兒的到來,近乎於一個孩子盼到了年關處的新年禮物一般,興奮得都坐不住椅子了。土司府直接就過起了大年,烹羊宰牛自不在話下,木旦甲不錯眼珠地纏著月兒身邊。

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真好,真好……”

天津一彆,他以為今生都不會再見了。

宴席之上,土司大人幾度提酒,敬這位救命恩人。月兒喝酒倒是爽快,可卻一遍又一遍地解釋,真正救過木旦甲的,是她的丈夫,東北軍少帥,韓江雪。

老者以前看戒痕猜測過月兒已婚,又聽聞她千裡迢迢來找木旦甲,以為這是木旦甲這小子欠的情債。如今聽說人家有了丈夫,竟然不是來討情債的,便突然覺得無趣極了。

老頑童一般,自己喝酒找樂去了。

老者平安歸來,一箱子金子也完璧歸趙,月兒在宴席之上說出了自己此行前來的真正目的,買藥。

一聽西藥,宴席之上的所有人,包括方還言笑晏晏的老土司都愣住了。

如今軍閥割據,戰火不斷,西南雖偏安一隅,紛爭不甚多,但也知道這西藥的緊缺程度。

他們臨近滇緬公路,是第一手能夠截到貨源的地方,可這東西進了手,萬沒有流出去的道理。

一來是自己用得著,二來此地有西藥的名聲傳出去,這份安穩必然被打破了。

宴席間的眾人七嘴八舌地爭論了起來,氣氛一時間轉圜,月兒是感知得到的。所有人都說起了月兒聽不懂的民族語言。

什麼話才需要背人說,可想而知。

此刻的月兒梳洗完畢,已然恢複了往日裡從容優雅的氣度,她輕盈起身,走到宴席中央,手執一杯酒,敬向了土司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