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2 / 2)

摩登代嫁[民國] 小謝娘 19998 字 3個月前

“土司大人,月兒冒昧逾矩,且是高攀了。自認為與木旦甲也算是過命的摯友,所以喚土司大人一聲伯父,不知是不是亂了規矩?”

月兒姿態放得極低,老土司聽來更是不好意思了,忙道:“你是土司府的救命恩人,何來壞了規矩這一說?”

月兒頷首低眉:“我再解釋一次,不是我救了令郎,是我的丈夫,救了他。”

月兒眸光流轉,一時間,作為明老板,作為少帥夫人的氣場又回歸了。

“我的丈夫,是一位留學西洋的醫學生,從洋人那裡學來了治病救人的本領。也正是因為他有了這本領,方能救木旦甲一命。”

言語之間,月兒把韓江雪捧了出來,讓老土司信任,並且尊重這位他並未見過的東北軍少帥,才是雙方促成最終合作的基礎。

“對此,我作為一個女人,能夠嫁給這麼一位有救死扶傷,功德無量的男人,我是無比自豪的。但即便我自詡有些能力與氣度,仍舊無法比擬我丈夫的胸襟與視野。我問過他,學了這麼多年醫,放棄了,不可惜麼?他告訴我,他回國,是救治更多的人的。”

月兒頓了頓,頷首調整了情緒。

“土司大人,這次來滇南,我親眼看見了您治理下的土司府井然有序,滇南人幸福安定的生活。但我也經曆了山匪,幾度生死。無論是西南還是東北,百姓的日子都是一樣過的。就希望少打仗,多太平,沒人擾著的安安穩穩日子。我丈夫此行出兵剿匪,其實就是想給東北人民一個好日子過 ……我相信,您視滇南人為自己的孩子,一定能理解這種心情吧?”

老土司不由自主地被月兒的話感染著,引導著,點了點頭。

“此行出兵剿匪,必然有傷亡。東北急需西藥醫治傷兵。那些士兵於我的丈夫而言,就如同這土司府裡的每一個人於您心中一樣,是最需要仰仗的人。所以我的丈夫才會派我來西南購買西藥。”

月兒眼風掃過,槃生會意,打開了箱子。裡麵金燦燦的金條與厚重的美金明晃晃地展露出來。

月兒毫不掩飾臉上的自信:“我們沒有帶存單來,沒有帶彙票來,而是冒著生命危險,執意要帶著真金白銀而來,就是為了展現東北的誠意的。”

月兒學著今日大土司的樣子,將一隻手放在了胸前,含胸作禮:“還望土司伯父,救一救我東北之急。”

月兒循循善誘,讓老土司一時間感慨萬千。雖說坐到了他這個位子,三言兩語便感同身受略顯著幼稚了,可畢竟對方於自己有恩,又帶著真金白銀來,自己也不虧。

老土司借坡下驢,一拍大腿,磊落坦蕩地道:“好!明日,便讓木旦甲帶你去買西藥!”

月兒喜不自勝,仍未衝昏頭腦,乘勝追擊地問道:“那價格……與市價如何?”

看著月兒如此嚴謹一問,老土司哈哈大笑起來,指著月兒,看向木旦甲:“你這救命恩人,可不是一般人。”

言罷,鄭重承諾:“就按市價來!”

月兒又一次鞠躬行禮,雙方達成了一致。也有重臣滿臉憂慮地想要插話上前,月兒手執酒杯,一飲而儘,看向了老土司。

西南之地民風淳樸,最喜歡這坦蕩大氣的女子,老土司自不能落於人後,也是仰頭一飲而儘。

二人推杯換盞,好不親切,木旦甲也參與其中,終究沒給外人一個插話進來的機會。

華筵散場,已是更深露重,老土司麵對月兒的好酒量,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老了。

“再年輕個二十歲,說什麼都得贏了你!”

月兒微醺,卻保持著清醒,仍舊不必在嘴上爭一時之快:“我如今也贏不了伯父,是您愛護我。”

在老土司被奴仆架走之前,月兒仍舊心心念念買藥之事。

喚住了老土司:“伯父,我剛教您的漢人的成語,還記得麼?”

老土司醉得一塌糊塗,看著月兒企盼的眼神,嗤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

回望幾個月來的人生曆程,月兒才發覺,自己吃過的每一份苦,遭過的每一份罪,付出過的每一份辛勞,都在日後以一種無聲的方式,回饋給了她。

做義工這麼久,治病救人且不說了,麵對販子手中的各色西藥,月兒不慌不忙,很快便能辨彆出種類。

哪怕上麵寫的是德文,英文,法文……

她也能輕鬆地分清門類,並且知道哪些是急用的,哪些是洋人送到中國來糊弄錢的。

月兒入土司府以來,木旦甲便時刻陪同著。如今眼看著月兒買完了藥,他知道,分彆在即了。

戀戀不舍的,卻又實在是沒有任何理由去挽留。

“再住一天吧……好歹……好歹歇歇腳。”

月兒怎能不知少年人真摯的情誼,她又何嘗不想歇一歇,再聽他說說西南的故事,訴一訴天津的見聞?

可月兒知道,自己此番來西南,本就是因著去西洋買藥時間太長,才鋌而走險的。

她需要的,是隻爭朝夕。

雙方默契地避免了“離彆”這個詞,木旦甲親自帶人將月兒送到了昆明的機場,又派了幾位懂漢語的奴仆一路跟著月兒,將她護送回去。

無論是月兒,木旦甲,還是槃生,那種戀戀不舍,都是竭力不去寫在臉上,卻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抱歉了,父親身體大不如前,我需要留在雲南,不能把你安安全全地送回韓江雪的手裡。”

月兒想說一句“已然很麻煩了”,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過分矯情且輕薄。

“希望還能再見麵。”

“我也想去看看,東北的白山黑水。”

離彆總是這般相似,與在天津的火車上並無二致。月兒揮手,轉頭,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她想說一句“快回去吧”,最終也沒說出口。

回程的飛機有了護衛,有了藥品,月兒昏昏沉沉的半寐半醒,又一度幾經生死,月兒卻坦然了許多。

韓江雪說得對,她應該成長成一個堅韌的,有足夠能力去應對這世間所有風刀霜劍的人。即便可能永遠無法成為可以為韓江雪抵禦風雨的港灣,但她仍舊應該砥礪前行,做他的同路人。

劍鋒所指,所向披靡。

下了飛機,到了北京。盤查愈發嚴格起來,但好在有宋小冬去打點,有能夠買路的金子,月兒最終還是登上了北上的列車。

臨行時,宋小冬略有難色地說:“你……做個心理準備……江雪對於你偷偷去了雲南的事……可是生了好大的氣。”

月兒一驚:“我來回才這幾日,他怎麼知道我去雲南了?”

“就這幾日?小姑奶奶,你說得輕巧,江雪都快急紅眼了,電話都打到我這來了!”

月兒逼視:“所以你就說出來了。”

宋小冬自覺心虛,卻又不得不說:“我……我也沒辦法,就把你去雲南的事情告訴他了……他差點撤了兵,要殺去雲南呢。”

月兒聽完,恨不能肋生雙翼。宋小冬趕忙道:“聽說你全須全尾回來,我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不耽誤什麼大事,隻是……估計會和你發一通脾氣吧。”

月兒長舒了一口氣,沒耽誤事便好。

從北京到錦東城一夜的火車,月兒伴著東方的照樣早早醒來,列車仍舊緩慢前行著,她遠遠地看見了錦東城的車站。

已經是裡三層外三層地戒備森嚴了。

很顯然,韓江雪早早便等在那了。

列車緩緩停下,月台上沒有旁人,唯獨韓江雪一身軍裝筆挺屹立,眉目間慍色已經明晰,臉部的線條緊繃著,淩厲的氣勢,恨不能將這列車都席卷了。

這不是軍用的列車,月兒磨蹭著,等著僅有的幾位旅客都下了車,出了站台,她才怯生生地從車廂中出來。

槃生與幾位從雲南來的奴仆同樣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後,大氣都不敢喘。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知到對方的怒意。眼眸之中近乎能化成實質的怒火讓月兒一陣膽寒。

韓江雪的眼神略過月兒,看向了她身後的槃生。

怒意,近乎化成了殺意。最終,哪怕胸中有烈焰,他仍舊不舍對月兒發火。

槃生,自然便成了池魚。

月兒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趕忙開口:“這不怪他,都是我的主意。我讓他不許告訴你的,你彆怪他……”

月兒的聲音越來越細軟,底氣也越來越不足。

韓江雪在逼視了槃生許久之後,清冷淡漠卻威嚴十足地說了一句:“你們先出去。”

槃生如獲大赦,帶著幾人匆匆出了月台。

深秋一到,東北的寒風已經凜冽地如同刀片一般割著月兒的細嫩肌膚。比這更冷的,是此刻避無可避的,韓江雪的目光。

月兒打算蒙混過關,嘟著嘴,撒起嬌來:“你說過的,這件事全權交給我來處理的,你現在要是生氣,就是耍賴皮!”

韓江雪本被怒火炙烤得無限壓抑的內心,被月兒輕輕柔柔的一句話,撬動了脆弱的一點。

瞬間如炸裂的琉璃瓶,崩出無限延伸的裂紋來。

但堅硬的外形卻仍在。

他聲音冷冷清清,壓著怒火:“彆跟我耍小心思,我讓你全權負責,沒讓你去犯險。”

月兒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句話,想了很久,低頭道:“對不起,讓你擔心。”

這句對不起委屈極了,竟帶絲絲縷縷的哽咽。她當然委屈,自己九死一生去購藥,換來的是韓江雪的責備。

如果冷眼旁觀,理智對待,月兒也知道韓江雪的責備裡是無儘的惦念,是入了骨的愛戀,是生怕失去她的恐懼。

甚至如果易地而處,月兒相信自己也會怒發衝冠的。

可此刻,月兒還是難以抑製心中的委屈,淚水,在眼眶中打起了轉。

韓江雪居高臨下地看著月兒的神色,月兒此刻眼底的淚花如一雙手將韓江雪的一顆心扔進了油鍋裡煎炸了一番,又驟然撈出,扔進了極寒深淵。

他如何不知道月兒此行是為了他,可他又如何麵對自己最心愛的人,為了他九死一生?

此刻,冷清的月台之上沒有了旁人,兩個年輕的靈魂就這般一軟一硬的對峙著。

月台牆壁上的掛鐘在滴答滴答地走著,秋風吹亂了兩個人的發絲,他們誰都不肯相讓,誰都不肯再向前一步。

一步之遙,就可以抱住對方。

終於,冰冷的寒風散儘了所有的怒火,終於,吹散了韓江雪心中的琉璃瓶,把那塊最柔軟的血肉袒露出來。

他的眼神那般痛苦,痛苦到如同失去了一生的摯愛:“月兒,我知道,如果是理智的,我該滿懷欣喜地和你說一聲謝謝。可是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做不到讓我的女人去為了我玩命,我靠著女人的命換來的勝利,地位,榮耀,我覺得可恥!你要我怎麼做,對你的付出感恩戴德,然後一輩子活在愧疚裡無法自拔……”

一腔意難平在此刻全部被打翻,紳士,理智,都在一刹那難以為繼……

韓江雪的眼底布滿了血絲,月兒仰頭看去,才發覺他此刻的疲憊,一點都不輸於舟車勞頓的自己。

是啊,她口中的“幾日而已”,他從未合眼。

“你知道我都想過什麼嗎?我想著你如果真的遭遇意外了,我該帶著兵一路殺到雲南去,還是直截了當地一死了之,陪你去。我想過我們還有大把的人生路要走,我們應該很幸福,我們應該可以共同好好把東北經營下去……”

韓江雪的聲音也哽咽了起來,他筆挺的身姿柔軟了下來,近乎虔誠地看著月兒:“可是如果沒有你了,這一切有什麼意義?”

月兒看著他的痛苦,他的煎熬,情不自禁已然泣不成聲。月兒走上前,抱住了韓江雪。

像是抱住了一個無助的孩子,抽噎著,卻仍舊昂著頭,保留著最後一絲自尊。

可堅強的軀殼,最終被心底的柔軟擊毀,潰不成軍。

“月兒……我隻是很愛你。愛你愛到自私了,失去理智了,可鄙可棄了……可隻要你好好的待在我身邊,我什麼都願意。月兒,我心底是有窟窿的,那個窟窿,嚴絲合縫地就夠裝下個你。月兒,這太殘忍了。”

月兒第一次覺得,韓江雪是有軟肋的。而自己,就是那軟肋。

“江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可是如果再給我選擇的機會,我仍舊會選擇這麼做的。同樣的,易地而處,你也會這麼做的。”

月兒說的是實話,她知道韓江雪此刻煎熬的內心,但她知道,愛從來不是順從,而是真心實意地為對方排憂解難。

她即便要去承擔韓江雪的怒火,她也要說出實情來。

她懷裡的顫抖慢慢凝滯下來,韓江雪的情緒也漸漸恢複平靜。

良久,韓江雪逝去了彼此臉上的淚痕,他片刻的脆弱和無助如今已然煙消雲散,眼底仍舊清冷,隻是不再咄咄逼人。

“對不起,我……太情緒化了。”這句話說得很小心翼翼,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麵護著自尊,一麵渴求著原諒。

“答應我,最後一次了,好麼?”

月兒點頭,一身的疲憊襲來,她卻隻顧著欣喜於對方終於放下了心結。

“好,我答應你,從今往後,再不會有了。”

韓江雪長長舒了口氣,喜難自抑,好整以暇地道:“你一路太辛苦了,碰到了危險麼?”

月兒自知不能火上澆油,容易死灰複燃,趕忙搖頭,將一路的艱險埋在了心底:“沒有,特彆好,很順利。”

月兒幾日往返,沒算耽擱,韓江雪估麼算了一下時間,應該是還挺順利,於是便信了她的話。

“你辛苦了,得好好休息一下。”

月兒乏累得緊,順理成章地點頭,可突然她發覺對方的話好像不僅僅是字麵的意思,自己竟然雙腳懸空,整個人被扛在了韓江雪的肩頭。

“你乾什麼,放我下來,一會讓你的手下看見了!”

韓江雪卻毫不以為意:“我說了,你得好好休息休息了,不能走路了!”

言罷,大跨步出了月台。眾人也看得明白,皆是一臉會意,不多言語。

韓江雪路過生無可戀的槃生身邊,停住了腳步:“你作為我的兵,倒是很聽夫人的話嘛。”

槃生不知該如何回答,韓江雪繼續說:“從明天起,你被調離夫人身邊了,去炊事班好好磨礪一下心性吧。想明白了,再來找我。”

說罷,便上了車,將月兒放在了車後座上。

司機回頭詢問該去哪兒。

韓江雪眉毛一挑:“去我住的營帳吧,我剛才可答應夫人了,要好好幫她休息休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