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前後一盞茶的功夫, 竟然有兩個風向官入了金殿打斷朝議。
莫少珩都不由得看向了趙棣,不過趙棣一點反應都沒有, 看上去和他沒有任何關係的樣子。
風向官餘知曉從殿外走了進來。
“稟聖人,涼京城外,難民不滿修建運河招工之事在城門之下喧嘩,數量已過三百之數。”
嘶!
三百,已經達到了民亂的標準了。
明明剛才的消息還是僅有百餘。
民亂可不是一個好詞,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那是對聖人的問責。
招工的條件的確苛刻了一些, 工錢少得可憐,但無論是以工代賑,還是以工代稅,都是現在最好的解決方式。
難民不僅不用餓肚子,還能賺一些好處。
這種特殊的時期,處理得當,難民應該心存感激才對, 這是聖人的恩德。
怎麼會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趙嵐也有些懵, 他知道難民抵觸的心理的確比想象的嚴重, 但在他看來絕對沒有到起民亂的程度。
金殿上的氣氛凝固了一般。
趙嵐不得不站出來,“稟聖人,兒臣……”
話還說完, 上位就傳來聖人帶著怒意的聲音,“這就是你說的招工一切正常?”
“若不是有人上報, 你還要繼續隱瞞下去?”
本是一樁利在千秋的事情, 卻給辦成了這樣。
趙嵐臉都白了,“兒臣一時失察,還請聖人贖罪。”
聖人現在估計是沒空問他的罪了,道, “還不如實交代。”
趙嵐白著臉,一咬牙,答道,“本來招工的事情一切正常,但不知道為何在難民中開始盛傳,修建水利乃是鎮北王府世子莫少珩的諫議。”
“難民心中有怨,開始抵抗朝廷頒布的招工文書。”
“兒臣本想著派人疏導便是,我北涼的百姓也是知大義的,怎想到……”
莫少珩皺了皺眉,雖然趙嵐說的是事實,但這個時候將他推出來當擋箭牌,也太不厚道了。
莫少珩站了出來,“稟聖人,招工的事宜本就該提前將我對洵州難民的影響考慮在內。”
意思很明顯,本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你非得出了事再將他拉出來,你自己考慮不周還在這推卸責任。
趙嵐說道:“若不是你遊山玩水引起難民不滿,又豈會出現現在的問題。”
莫少珩笑了,“我為北涼貢獻製鹽新工藝,在殿下眼中竟然是遊山玩水?”
趙嵐一時間竟然有些語拙,有那製鹽的新工藝,沒人敢指責莫少珩的北海之行。
莫少珩繼續道,“殿下還是想想如何解決現在難民鬨事的問題吧。”
意思就是,這個時候了,你失責之罪是跑不掉的,還是趕緊將問題解決掉才是正理,和他在這相互指責也於事無補。
這時,竟然又有小碎步的聲音傳了進來。
連莫少珩都愣了一下。
通傳的公公直接道,“稟聖人,涼京衛左都衛袁付派人傳來急報,城外難民鬨事者已經超過了五百人,袁都衛請聖人示下。”
事態竟然轉變得如此之快。
袁付這是在請求鎮壓了,怕事情越鬨越大。
金殿上,麵麵相覷。
趙嵐這事情辦得,這還是聖人在位期間出現的第一起民亂,還是在天子腳下……
趙嵐也是心中巨震,怎會如此?
事情似乎有些端倪,但又看不出破綻,怎麼看都是他辦事不力還故意隱瞞導致的,所以矛頭都會指向他。
莫少珩心中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這次趙嵐要倒大黴了,他應該是高興的吧。
不由得看了一眼趙棣,這事情他有沒有做那背後的推手?
當年的毛頭小子,比他想象的要藏得更深呢。
殿上的大臣都看向了聖人的位置。
若是鎮壓民亂的話,這興修水利的事情就變得像強迫性的一樣,招工會變得更加困難。
但也不能任由事情發展下去,沒看到才這麼一會兒,就已經發展到這種程度了嗎?
這就要看聖人對這次修運河的決心了,眾人也在歎息,明明才開始而已。
聖人的聲音傳來,“百姓心中有所求,我們就去看看他們所求為何,擺駕。”
嘶!
聖人竟然要親臨。
莫少珩:“……”
他第一次正式上朝,沒想到居然就遇到了這樣的大事情。
他也是必須得去的,這事情本就和他關係頗大。
聖人退了朝,莫少珩出殿的速度稍微放慢了一點。
裝模做樣地走到趙棣身邊,小聲道,“你隻需要點頭或者搖頭即可,我懂。”
趙棣目不斜視地走了出去。
莫少珩:“……”
還真是滴水不漏啊。
得,他自己去看情況。
……
盛大的儀仗向城門而去。
城外難民鬨事,涼京的百姓也得了消息,隻是沒想到,竟然是聖人攜帶百官一起去城門。
五百難民,看上去還不少。
想象一下做課間廣播體操時,從樓上往下看的情況。
當然,難民站得更加的密集也更加的淩亂。
莫少珩也跟在後麵上了城頭。
城牆下,全是衣衫襤褸,表情激動的難民。
民亂,而不是民暴,因為他們手無寸鐵,他們隻是用這種方式表達他們的訴求。
這時,城門大開,穿著北涼最精銳的鎧甲的涼京衛湧了出去,站成一排一排的,將一群難民圍在了中間。
難民騷亂了起來。
這時有尖銳的聲音響起,“聖人至,庶民跪拜。”
嗡!
哪怕是鬨事的難民都懵了。
他們隻是想有人能給他們一個說法而已,沒想到竟然是聖人親至。
聖人……聽到了他們的聲音!
城牆上,立一珠簾座塌,隱約能看見裡麵的人影。
難民跪了一地,眼中帶了淚。
聖人親自來了,聖人聽到了他們心中的委屈。
這時有老宮人來到了難民前,“聖人天恩,德佑天下,現今聖人當前,你們有任何要說的儘可以大聲說出來。”
一時間竟安靜得落針可聞。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幾位年齡古稀的老者被帶到了前麵。
老人帶著淚,“聖人厚德,憐我等疾苦。”
“我洵州難民,失了故土,千裡迢迢來到涼京,本也沒有多少奢求,隻盼聖人恩德,賜我們一口粥,幫我們渡過難關,但……”
“但在我等遭此大難之際……”
哽咽的聲音,講述著他們的心酸和遭遇。
他們遭了大難,變成了無衣無食的難民。
來到涼京後,本期望著能得到最基本的救濟。
可是等來的卻是強行讓他們修建水利。
強行兩字說得特彆重。
自古以來,強抓壯丁,也沒有在難民中抓的道理。
自古以來,被抓的壯丁修建工事,都是被鞭撻苛刻,能活下來的有幾個?
他們不願應這招工的文書,那些官吏竟然告訴他們,不去修運河,就不會給他們糧食。
聲淚俱下,說道最後,那委屈竟然撕心裂肺一般,他們正遭受著世間最殘酷的磨難,為何還要被如此逼迫他們?
這也是他們什麼也不顧了,也要來討一個說法的原因。
城牆上鴉雀無聲。
趙嵐已經額頭都是汗。
他為了招工,的確急迫了一些,手下的人難免會習慣性的擺點官威。
本來為了達成目的也沒什麼,讓這些難民去修水利也是為了他們好啊,能在大難中活下來,哪曾想竟然鬨到了聖人麵前。
莫少珩:“……”
不去修運河,肯定是不會一直給糧食的,哪怕給,也僅僅是一丁點的救濟。
但你不能這麼給難民說啊。
同一件事,不同的表達方式,往往會得到不同的結果。
以工代賑,以工代稅,多好的解決方案啊,愣是給辦成了強迫性的。
其實也不難理解,哪怕不是趙嵐來辦此事,也會是差不多的情況。
因為他們是官,這個時代,階級是十分明顯的,士農工商,等級分明。
很少有服務於人民的思想覺悟。
所以期待他們像扶貧官員一樣好聲好氣地去給每一個難民講解以工代賑,以工代稅的利民政策,基本是不可能的。
這也造成了,在朝廷看來,他們是在解決難民之急,順便修建一條利國利民的運河出來。
而在百姓眼中,就是強迫他們修運河,還沒開始,他們就開始想著,在工期他們被人打死被人餓死的情況了。
更彆說還有莫少珩這個因素在,他們就更加的不願意了,一個人有這樣的想法,能影響一群人。
莫少珩都不由得看了一眼趙嵐,這個結果其實還真不能全怪趙嵐,他隻是剛好是負責人,得承接著所有的後果而已。
莫少珩以前讓趙棣不要去爭這個差事,讓趙嵐先去趟雷,這不,雷趟出來了。
現在這些難民的訴求便是,他們就是不願意應招去修水利。
麵對這個難題,趙嵐稍微用了一些強硬的手段,甚至威脅說,不應招就沒糧食,其實都不算是威脅,因為事實也差不多。
現在,聖人也必須直麵這個難題,趙嵐一開始有更多的時間去解決問題,而聖人必須現在就解決這個問題。
聖人心中也是一歎,千古之事,還沒開始就被阻在了第一步。
不過他也看出來問題所在,這些百姓以為,他們如同以前的那些王朝一樣,是在被抓壯丁。
召來一些大臣開始商討了起來。
這一商討就從上午商討到了下午。
莫少珩摸著咕咕叫的肚子,沒辦法,聖人沒有吃飯,北涼諸位大臣亦沒有吃飯,他同樣沒有中途跑去吃飯的道理,雖然這商討也沒他什麼事,就他現在的官階,離聖人還遠著呢。
讓人意外的是,聖人中途居然讓人依舊按平時的規格施粥。
不比平時多,也不比平時少。
莫少珩是有些驚訝的,看聖人的做派,不像是在作秀。
要知道,在古時的製度中,聖人就是天子,是北涼最尊貴的人,而聖人現在卻因為百姓之憂廢寢忘食,又不為了儘快解決麻煩,亂施天恩。
能做到這等程度,哪怕是在曆史上,為數也不多。
商討的結果。
大概就是撥亂反正,給百姓解釋,修這條運河對北涼意味著什麼,為什麼必須要修它。
解釋他們這次招工的以工代賑,以工代稅的政策,和以前的抓壯丁是完全不同的。
還有就是,會保證在工期之內,按正常的工人對待。
反正就是將朝廷的真正想法告訴百姓,而不是他們現在曲解的意思。
派人前去給難民講策,這可不是一個容易的事情,百姓之中,很多都是沒有讀過書的。
這一講直接就到了太陽西落。
還好,聖人讓諸臣回去了,隻剩下講策之人還在搖曳的火把中通宵達旦的傳遞朝廷的意思。
這也是沒辦法的時候,要不是現在情況特殊,朝廷一般下達什麼政策,都是貼一張告示了事,多屬於直接執行那種。
莫少珩也腰酸背痛的回了鎮北王府,站太久了。
他本來今天還答應去國子監帶那十五個少年逃課的,結果也失言了,沒辦法,他也沒有想到會遇到這麼突然的事情。
按理,明天不是大朝會,莫少珩是不用去上朝的,但聖人讓人通傳了一聲,他明天也必須到場,他和這件事情多少有些關聯,這個安排也在意料之中。
莫少珩用了飯就歇下了,為明天做準備。
第二日,去了皇宮,卻被通知直接到城牆。
等莫少珩來到城牆的時候,聖人的珠簾座塌已經到了。
莫少珩看了看天色,天才蒙蒙亮而已,他應該也沒有遲到。
看了看城牆上分列的百官,莫少珩不敢怠慢,走到自己的位置,還好像他這樣的“小官”暫時無人關注。
等天放亮後,經過一下午和一夜的講策,大致應該也講得差不多了。
那去傳遞消息的老宮人也回來了。
莫少珩豎起了耳朵。
老宮人答道,“難民雖然答應不再鬨事,會自行散去,但依舊不願意參與修建水利。”
說完還看了一眼莫少珩。
難民們一開始不願意,或許是因為害怕被抓壯丁,朝廷施策沒有傳遞到位的原因。
但究其根本的原因,還是在莫少珩身上,太子趙嵐一開始所說,其實也無錯。
趙嵐反而鬆了一口氣,看吧,他辦不到的事情,朝廷不也辦不到。
他的失責之罪反而輕很多了。
老宮人繼續道,“難民們還有一願,希望聖人讓莫家世子站在城牆之上,當麵回答他們一個問題。”
莫少珩都愣住了。
他也沒有想到,洵州難民這個時候了,居然還對他念念不忘,甚至都鬨到了聖人麵前。
聖人沒有出聲,他自然明白莫少珩的清白,但現在多少有些騎虎難下。
這時,莫少珩站了出來,“稟聖人,莫少珩願意回答洵州六地百姓的這一問。”
他也是受害者,他問心無愧,這是莫少珩給出的答案,所以任何的問題也不可能動搖得了他。
半響,聖人才答了一句,“允。”
莫少珩抱著古琴站在了牆頭上,此時,正是朝陽初升之時,光線已經十分清楚了。
有風,風吹長發。
他在聆聽。
莫少珩的出現,讓城牆下有些轟動。
不多時,一位顫巍巍的老者,一個滿臉風霜的老婦,一個曆經磨難的壯漢,一個剛到知事之年的少年走上前。
莫少珩皺了一下眉,不是說隻有一問嗎?
雖然有些意外,但也沒說什麼。
這時,那顫巍巍的老者開口了,“看著這遍地過得豬狗不如的難民,你的心可曾痛過?”
然後是那老婦,哭出了聲,“你的心可曾痛過?”
然後是壯漢和少年。
隻此一問,再無其他。
風將聲音吹向城頭,吹進了每一個人的耳朵。
安靜,似乎連所有的呼吸都停了下來。
聞者無不心顫不已。
莫少珩嘴巴都張大了。
手也顫了一下。
這些難民,是來誅他的心!
這些洵州難民對他的恨,借此詰問,將他逼上絕路。
果然,周圍齊刷刷地目光看向了他。
若還算是一個人的話,還有一點良知的話,最好的交代就是從城牆上跳下去。
莫少珩:“……”
這個時代的道德綁架麼?
這倒是給他出了一個難題。
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明明是他給趙嵐挖的坑,怎麼有種將自己也坑了的感覺。
莫少珩沉默了,現在所有的人都在等著他給出一個交代。
想了想,正好有件事要做,乾脆……
深呼吸了一口氣,手撫在了琴弦上。
“你們皆說我欠了你們的,那麼今日,我就全部還給你們。”
“希望你們以後,莫要忘了此時此景。”
眾人:“……”
莫少珩在說什麼?
莫少珩手上的琴弦撥得更加的急促。
聲音在風中飄零,“你們無糧食可食。”
“敢問你們,是誰替你們借來了糧食?再不出幾日,東唐的糧食就會送來涼京。”
“在糧食上,我不欠你們。”
“現在剩下的問題,無外乎就是。”
“你們沒有房屋可以居住。”
莫少珩又不由得想起了被父母丟棄的豆子,又加了一句,“你們無法拉扯大你們的孩子。”
莫少珩的聲音再大了些,“那麼我就替你們解決這兩個問題。”
他這樣的交代,足夠讓他下得來台了吧。
莫少珩心中一歎,他上次“遊山玩水”路過難民的地方,就發現了這兩個問題。
在莫少珩心中,這些難民的確可憐,若是能夠幫上一點力所能及的一點忙,自然是責無旁貸,無關對錯,無關道德,隻是最基本的一點人性吧。
隻是沒有想到,會是以這樣的一種方式來解決這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