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便死了。”晏陽學著監工冷漠刻薄的語氣說了一遍,“誰不是娘生父母養的呢?彆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燕凜沒有說話。
哪怕晏陽從小生活在宮中,從未見過死去的宣武侯,眉宇卻隱隱有宣武侯的影子。
宣武侯待手下的人一向極好,因此許多人都死心塌地地追隨他——也正因如此,宣武侯才會遭人忌憚。
以宣武侯當時的聲勢,哪怕是想登基為皇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燕凜還未來得及開口說些什麼,城門那邊傳來了一陣騷動,原來是衛兵在將一些衣衫襤褸的家夥驅逐出城。馬上要天黑了,城外連個能擋風的地方都沒有,看著又快下雨了,這些人被趕出城後能去哪裡?
晏陽下了馬,走過去問是怎麼回事。守城衛兵大多認得晏陽,見他麵色不大好,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地把京兆尹的驅逐命令告知晏陽。晏陽臉色更不好看了,想也不想便說:“不許趕!”
守城衛兵麵麵相覷。晏陽讓燕凜先在城門看著,自己騎馬去找京兆尹問個明白。聽京兆尹說這是怕流民多了城裡亂起來,晏陽有些生氣,卻也沒法讓對方改了主意。
晏陽氣悶地到雲夢館把侍衛全叫上,呼啦啦地跑了小半個城,把將作坊的匠人們全叫上,統統帶到了城門那邊,招呼流民靠著城牆搭了一排避風躲雨的棚子,用的都是便宜且防寒的材料。這雖然肯定不能長住,但至少不至於凍死在荒郊野外。
雲夢館的姑娘們得知晏陽要救助流民,自發地熬了些稀粥,雇了腳夫連著大鍋給運到城外來。先是乾活出了一身汗,又喝上了熱騰騰的稀粥,絕望的流民心中都迸發出極大的喜悅與希望。
眼見晏陽上馬要走,也不知誰起的頭,流民齊齊跪了一地,在結冰的路麵上咚咚咚地朝晏陽磕頭。
晏陽坐在馬上聽著那響亮的磕頭聲,心好像也被撞了一下又一下。他說:“彆磕了,都起來。”
天子腳下,哪有餓死人凍死人的道理。
也許京兆尹也是這麼想的,所以便想著把人都往城外趕。死在城外的流民,自然算不到京城頭上來。
晏陽回了宮,心裡還是難受得很。他去找太子,準備好好和太子說說這件事。他記得京兆尹是太子提拔的,若是太子出麵肯定能讓他改變主意。
結果晏陽走到太子居處之前,竟被人攔下了。晏陽愣住了,呆呆地看著擋在眼前的老侍官,一時竟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過了許久,他才緩過神來,漸漸理解對方口裡說出的話。太子和皇後惹惱了陛下,都被禁足了,不允許與任何人見麵。
不知怎地,晏陽覺得胸口變得很沉,接著喉嚨一熱,竟哇地吐出一口血來。老侍官急忙上前要扶住他,卻被跟在晏陽身後的燕凜搶了先。
燕凜將吐血之後昏迷過去的晏陽抱入懷中,將晏陽抱回他的住處,命人去叫了太醫過來。他沒有耽擱,轉道去了皇帝陛下那邊。
皇帝陛下麵色泛青,看著仿佛蒼老了許多歲。燕凜出了宮,卻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太子和皇後不動則已,一動則無所遁形。不必等到燕凜歸來,皇帝陛下已經知道一切的真相。
鬨鬼確實是假的,是一位小太監裝神弄鬼。這位小太監受過那位枉死後妃的恩惠,想借著徐妃小產的事為那位枉死後妃鳴冤。
這樣的事,皇後做過不止一次,太子也知道。
若不知情,就不會特意幫皇後調開燕凜。
皇帝陛下心裡一陣荒涼。
誰會想到曾經相濡以沫、共度患難的枕邊人,居然一次又一次地暗害他的子嗣。他看皇後和太子對晏陽那般好,以為他們是不一樣的,她可是宣武侯的妹妹……
如今再想想,晏陽今日出宮是不是也在幫皇後遮掩?
皇帝陛下臉皮抖了抖。
燕凜半跪在地,平靜稟報:“小侯爺得知太子被禁足後吐了一口血,昏迷過去了。”
到底是自己寵著長大的孩子,皇帝陛下聽了這話臉上免不了帶出些焦急來。他也顧不得心中的猜疑,問明他將晏陽帶到哪裡去了,立即擺駕去了晏陽那邊。
太醫已經到了,剛替晏陽把完脈就見到皇帝陛下急匆匆趕來。皇帝陛下免了他的禮,問道:“好端端的,怎麼突然病了?”
“應該是受了寒,又鬱結在心,才病得這麼急。”太醫猶豫著回答,“小侯爺出生時傷了底子,本就受不得寒,接下來得好生休養一段時間才成。”
聽完太醫的話,皇帝陛下點點頭,示意太醫去給晏陽抓藥。
不必多問,皇帝陛下已全明白了,這傻孩子大半年來藏著的就是這事兒。
一邊是太子和皇後,一邊是他這個姑父,這傻孩子能怎麼選?
他不想選,所以才想著往宮外跑。
他想躲開,躲開就不用選了。
沒想到身在這宮中,誰都逃不掉。
皇帝陛下親自替晏陽掖好被子,伸手撫了撫晏陽滾燙的額頭,歎著氣說:“……傻孩子。”
至少還有這傻孩子,會愧疚,會猶豫,會輾轉反側。
有時候連他都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