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衍住院了。
住的是周家旗下的最著名的一家私人醫院,院裡在行內有著極高名望的眾多醫師齊聚會議室,針對他的CT片子和以往病曆進行討論,意在選出最為穩妥的治療方案,來延續他的生命。
胃癌晚期,這已經不是普通的手術和化療就能治好的。
即便是引進國外的一些先進技術和設備,請來行內更專業更有經驗的醫師,他們也不敢給許笙打包票,說治愈成功的可能性會是多少多少。
沒人敢對許笙說謊話。
更沒人敢對江衍說謊話。
於是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來後,發現自己手上打著吊針,身上也連著七七八八各種東西,江衍一臉平靜地問自己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周端也隻得說癌細胞擴散了,病情惡化,已經不是在家吃點藥就能緩解的了。
江衍聽了,沒什麼震驚,隻輕輕歎了口氣:“這麼快啊。”
周端知道他在歎息什麼。
計劃還沒有進行到最後一步,羅網也還沒有收攏到最後一張,他卻不得不住院,不能像以往那樣把所有的心思放在這些事上。
在他的計劃裡,他是會住院接受治療,但他沒想到居然會這麼快。
羅震剛死,羅家剛亂,Henry還藏在京城的某個地方,甘比家族也還在大洋的另一頭蠢蠢欲動,無數的家族和勢力都在盯著他和他手裡的周家……
有太多事都在等著他去做,他卻躺在了病床上,一副等死的姿態。
他意氣風發十多年,如今可算是英雄遲暮。
周端隻好勸道:“有周少在,您不要太擔心了。”
江衍說:“我知道,我隻是擔心我會給他留下個爛攤子。”
周端說:“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您不要擔心。”
江衍搖搖頭,沒再說什麼。
周舶能不知道自己的病情?
正因為知道,才會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就開始物色教子人選,並選擇在羅震回國後開始收網。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就想著死前把該解決的解決了,該收拾的也收拾了,給教子留下個河清海晏的地兒,讓周家足以繼續鼎立個十幾二十年,他才能安安心心地、從從容容地赴死。
然而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變故來得這樣快,他隱隱產生了一種急迫感。
盯著輸液管中一點點滴落下來的液體看了會兒,江衍喝了點水,解救了睡得太久有些乾渴的喉嚨,又在周端的幫助下去衛生間洗漱了一番,才問許笙在哪。
周端答:“醫師們在開會,周少去旁聽了。”
江衍笑了笑:“他不是醫學專業的,能聽懂嗎?”
周端說:“多看看,多問問,就能聽懂了。”又問,“周爺,想吃東西嗎?”
江衍說:“我還能吃東西?”
周端說:“如果您覺得餓的話。”
江衍感受了下,稍微有點饑餓感,並不是特彆想吃東西,但不吃不行,天天靠輸液和營養針,體重下降得會更快,病情也會惡化得更厲害。
於是等許笙聽完會回來,就見江衍已經輸完液,正在喝粥。
不知道是不是在旁聽中聽懂了醫師們討論的那些專業術語,更加清楚透徹地了解了江衍體內的癌細胞究竟擴散到了什麼程度,在這樣的擴散速度下江衍又能活多少天,許笙的臉看起來有些蒼白,眉頭皺著,嘴唇也緊抿著,分明是個不苟言笑的嚴肅神情,卻偏生能讓人感到他滿心的焦躁和痛苦。
他從來都不知道,江衍所謂的“胃病”,居然會是胃癌,而且還是晚期。
明明之前在家的時候,醫生還說隻是常見的胃潰瘍……
趁江衍在低頭喝粥,沒看到自己,許笙抬手抹了把臉,收斂了神情,等江衍抬頭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是神色平靜,和平常看起來沒什麼區彆了。
“您醒了。”他走過去,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問道,“您有哪裡不舒服嗎?”
江衍說沒有,示意他看向餐桌上還沒打開的兩個飯盒:“周端說你還沒吃飯?先隨便吃點吧。”
“好。”
打開飯盒,一籠蝦餃和一籠湯包,裡頭還搭著點小菜和辣椒油,聞起來香得很。江衍順手把另一碗皮蛋瘦肉粥推給他,香味頓時更加濃鬱,可許笙看著聞著,沒有半點胃口。
他取了筷子,味同嚼蠟地吃著,眼睛低垂,不敢看江衍。
生怕多看那麼一眼,情緒就會兜不住了。
等他把飯吃完了,江衍一碗粥也終於慢慢見了底。周端讓人把餐桌收拾乾淨,問江衍是看書還是上網。
江衍想了想,他昏迷差不多兩天,有關羅家的消息應該已經全網報道了,他以前針對羅家所做的那些另外的計劃,可以開始全麵進行了。
於是:“把電腦拿來。”
打開筆記本,隨意一搜索,果然鋪天蓋地都是和羅家有關的新聞,周家當家人住院的消息倒沒人報道,就是微博和論壇上也沒人敢披著馬甲爆料。
他一邊看新聞,一邊給周端下指令,句句條條都是秩序井然兼完美無缺,仿佛他還是那個叱吒風雲的周爺,病魔沒有帶給他任何的打擊,他一個字、一句話,就能讓整個京城抖三抖,無人敢攝其鋒芒。
許笙沒出聲,隻看著他。
等他吩咐完了,又查看周端整理出來的這兩天堆積的重要郵件,連著他從羅家帶回來的那些資料,把對甘比家族的計劃整理一番,繼續下達指令完畢後,許笙才說:“今天天不熱。我陪您去外麵走走?”
江衍本來還想問其他家族都有什麼反應,聽了這話,利落地把筆記本一合,說好。
許笙讓人送來輪椅,推著他出了病房,周端和兩個保鏢在後頭跟著。
住這一層的人不多,四麵鑲嵌著玻璃的小花園裡更是沒什麼人。許笙推著他在小徑裡慢騰騰地走,陽光從枝葉中細碎地灑落下來,光影斑駁,兩人沒一個說話的。
江衍問係統:“我還能活多久?”
係統掰著手指算了算:“短則二十天,長則三十天。”
江衍說:“沒有確定的時間嗎?”
係統說:“沒有,你大綱裡沒寫,我也不知道男神會不會給你做化療。”
如果做了化療有效,或者是吃了什麼藥有效果的話,時間會再延長一些,所以具體還能活多久,係統真沒法給個定論。
江衍說:“聽說化療特彆痛苦。”
係統說:“我可以幫宿主屏蔽痛感的。”
不出意外的,江衍拒絕了:“不用,我不會化療的。”此刻的他仿佛真的代入了原文中的周舶,一副早已看淡生死的平靜模樣,沒有行將就木的悲痛,也沒有壯誌未酬的遺憾,隻是很平淡地說道,“反正都是要死的,死之前何必再受那個罪。”
係統:“……唉。”
係統沒再勸他。
它想周舶這個角色真的是太豐滿,也太強大了。宿主能寫出這樣的人設,又能這樣好地把角色扮演出來,宿主當兵的那幾年,人生閱曆肯定很豐富。
沒有一定的閱曆,僅憑演技,絕對是無法這樣剛剛好地迎合周舶此刻的心理。
周舶的胃癌是一年前才發現的。那個時候就已經是晚期了。
有這個一年的時間緩衝,才有如今的這樣平靜的周舶——除了周舶,又有誰能在麵臨死亡時,這麼平靜,這麼坦然呢?
至少係統監控醫院裡的其他重症病人,沒一個能像周舶這樣的。
係統還在感慨著,就感到輪椅停了下來。
它仰頭一看,旁邊有條長椅,許笙正坐在上麵,一雙眼溫柔又深情地望著它宿主。
係統愣是在那溫柔和深情底下看出一股子難過。
然後就聽他對它宿主說:“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您身體不好?”
江衍“嗯”了一聲。
他又說:“那上次在家的時候,醫生說您胃潰瘍,是故意瞞著我的嗎?”
江衍說:“不是,他誤診了。胃癌的一些症狀本來就像胃潰瘍,他不知道我得的是癌症。”
整個周家裡,也就他自己和周端知道。
許笙沉默了。
他想起剛到老宅那會兒,江衍在喝酒時的表現,在吃飯時的表現;還有江衍有時候胃病發作,疼得連水都喝不下去的樣子。
明明……
明明很久以前他就該發現不對勁的。
為什麼偏偏等到現在才發現?
要是能早一點發現,就能早一點接受治療,治愈的可能性也會更大……
許笙想了半天要是。
然而事實是他真的沒有提早發現,他拿到的世界資料裡也沒說周舶得了癌症。
——等等。
世界資料,世界資料……
《教父》簡介的最後一句,是什麼?
——而我這一生,踽踽獨行,直到最後,我終將成為你。
踽踽獨行?
終將成為你?
許笙背後陡的溢出冷汗。
是了,其實周舶的結局,早在簡介裡就已經點出來了。
許笙的一生踽踽獨行,最後成為新一代教父。
而許笙的這一生裡,沒有周舶。
周舶死了。
周舶沒有和許笙在一起。
周舶在許笙接任他的位置之前,就已經死了。
巨大的痛苦瞬間充斥胸腔,疼得呼吸都在發顫,身體也要發抖。許笙沉默著使勁掐了掐掌心,掐得快要出血,才強行平靜下來,說:“您為什麼不告訴我?”
江衍說:“多一個人擔心嗎?沒那個必要。”
許笙說:“怎麼沒必要……”
江衍淡淡道:“我身體具體什麼情況,我自己心裡清楚。難道跟你說了,我的病就能立即好起來?”
許笙不說話了。
江衍又說:“遲早要死的,就看是個什麼死法。”
他這樣輕描淡寫地把“死”字說出口,聽得許笙幾乎是咬緊牙關,才控製住自己,讓自己不要在他麵前失態。
他和彆的人是不一樣的。許笙努力安慰自己,他早就知道他活不了多久,所以對待死亡也就和彆的人不同,自己不能在他麵前生氣——
就算真的生氣了,也不可能改變他任何一個決定。
包括如何死亡。
努力說服自己放平心態,許笙深吸一口氣,說:“教父,快中午了,有些熱,我們回去吧。”
江衍說好。
回了病房,有醫生和護士正等著,準備給江衍做例行檢查。檢查過程非常冗長繁瑣,好不容易結束,江衍感到有些累,也沒接著走之前的事繼續看筆記本,半坐在那裡閉目養神,神態安然到極點。
病房裡暫時沒什麼事,周端就去食堂吃午飯了。守在門口的保鏢也換了一批,門關著,屋子裡隻剩江衍和許笙兩個人。
許笙在切水果。
胃癌患者能吃的水果不多,零零總總也就那幾樣,香蕉,蘋果,獼猴桃。許笙一樣樣地剝皮,先嘗嘗是酸是甜,酸的放一旁,甜的就切開,一小塊一小塊,堆在透明的玻璃碗裡,果香濃鬱,很能觸動人的食欲。
因為之前特意問了醫師能不能喝酸奶,等切了滿滿一碗水果,許笙拆了盒酸奶,乳白的液體淋上水果,他拿叉子叉了塊蘋果,往江衍嘴邊送去。
江衍還是不想吃東西。但仍張開了嘴,吃下了那塊蘋果。
蘋果很甜,酸奶略酸,酸酸甜甜的綜合在一起,好吃。
許笙又叉了塊香蕉,慢慢喂他。
不過還是隻吃了小半碗,江衍就沒再繼續吃了。許笙把他嘴角沾到的酸奶拿指腹抹掉,舌頭一舔,乾淨了。
江衍瞥了眼,想幸好刷過牙了。
許笙把剩下的水果解決掉,又把碗洗了,問他要不要看電影。
江衍說好,許笙就上了病床,坐在他旁邊,把筆記本擱小桌子上,點開一部最近剛上映的片子,兩人頭挨頭地看。
片頭剛過,房門無聲地打開,周端吃完飯回來了。
見兩人在看電影,周端沒出聲打擾,拿了個手機在沙發上坐下,鈴聲調成靜音,自顧自地打發時間。
兩個小時後,電影放完,許笙沒動,示意周端過來把筆記本和桌子撤了,因為江衍腦袋靠在他肩膀上,呼吸均勻,睡著了。
周端拿開筆記本,桌子推回去,又給調了病床高度,好讓兩人不再是坐的,而是躺著的,這才退回沙發上,繼續看手機,中間還時不時地抬頭,時刻注意著江衍的情況。
許笙熬了兩天沒睡,眼裡滿是血絲。這會兒他轉頭看江衍,看著看著,也睡著了。
周端的動作更輕了。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從窗外照進來的陽光隨之漸漸變得傾斜。很快,夕陽西下,江衍醒了,他才睜開眼,還沒動上一動,頰邊的呼吸一變,許笙也醒了。
睡的時間雖然不長,但許笙的精神狀態明顯好了很多。他沒起來,隻借著便利的位置親了親江衍的臉,問他要不要上廁所,想不想吃東西,身體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的。
江衍說想喝水。
周端立即倒了熱水,又兌了涼白開,試好溫度才遞過去。
許笙坐起來接了水杯,半摟半抱著江衍,慢慢喂他喝水。
江衍喝了半杯就停了。他看周端和許笙都把自己當成易碎的瓷器那樣認真而小心地對待,不由道:“我沒什麼事,你們該乾什麼乾什麼,我要是不舒服了,我自己會喊醫生。”
周端沒說話。
許笙則說:“公司和家裡都沒事。換彆的人來照顧你,我也不放心。”
江衍說:“怎麼會沒事,我不是剛吩咐過?”
他指的是去小花園之前安排下去的那些事。
許笙說:“那些交給其他人來做就行了。”年輕的教子語氣堅定,“我得留在這裡照顧你,不然我睡不著。”
江衍說:“那隨你吧。”
許笙陪床的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病房是裡外間的,裡頭除了特彆寬敞的病床,還有另一張小床,外頭也有一張床。周端自然是睡在外頭,許笙陪著江衍睡在裡頭。
不過裡頭那張小床沒人動。晚上洗完澡,許笙靠在江衍身邊,兩人小聲說著話,一起刷網頁玩遊戲,親密地接吻,仿佛江衍根本沒有生病,他們兩個隻是把親熱的地方從家裡換到醫院,體驗彆樣的感受與刺激。
白天睡得太多,臨近半夜的時候,江衍才睡著。
看他睡著,短時間內是不會醒了,許笙躺了會兒,起身下床。走到外間,周端也還沒睡,兩人坐在一起,麵對麵地無聲抽煙。
一根煙抽完,許笙把煙蒂撚了撚,放進煙灰缸裡,低聲道:“辛苦你了。”
江衍住院兩天,外麵到現在都還沒什麼消息,全憑周端一手把控著,才能連周家的元老們都不知道當家人病重住院,至今沒鬨出什麼事來。
周端搖搖頭,沒說什麼。
許笙又說:“他白天的話沒說完。他住院的事,我們要找個合適的時機傳出去,在暗處做好安排,才是他想要的。”
周端說:“我明白,周少放心好了。”
兩人說到這裡就沒再說了。
抽完第二根煙,許笙進了裡間,嚼了口香糖,又刷了今晚第二遍牙,確定嘴裡沒有煙味了,才重新躺在江衍身邊,摟著人睡了。
周端也睡了。
保鏢們儘職儘責地守在門外,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
五天後。
得知羅家旗下的公司有不少被周家成功收購,剩下的公司不是宣布破產,就是被彆的家族勢力給分了個七七八八,羅家再成不了氣候,江衍想開瓶紅酒慶祝,但許笙連半滴酒都不讓他碰,他隻能選擇喝杯果汁來表達內心的暢快。
羅家終於解決了。
他想,還剩一個甘比家族——
又過了幾天,江衍正在午睡,隱約聽到從外間傳進來的聲音。
有人對許笙說:“Henry最看重的一個女兒被輪了。”
許笙說:“那個私生女嗎?”
那人說:“是的,Henry想把她培養起來,讓她接替Bnche的位置。”
許笙說:“怎麼會被輪?我們又沒動手。”
那人說:“據我查到的,好像是周昀動的手。”
許笙:“……周昀?”
“好像是她,我也不清楚,她藏得太深了,我的人查不出來。”
“應該就是她了。除了她,沒什麼人會用這樣的手段。”
“是的,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能肯定是她。”
許笙沉吟著,沒說話。
那人又說:“Henry也沒查出來。他以為是周爺讓人做的,想和周爺見一麵。”
許笙說:“讓他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