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個“我想你”。
二百九十七個字。
——最好不過初春時,最美不過是情書。
他垂眸看著,忽而揚唇一笑,比桃花還要豔麗三分。
等千香磨好墨,他提筆開始寫回信。
“宮裡的桃花開了。”他在信紙上以漂亮的簪花小楷寫道,“等桃子結出來了,你能回來嗎?”末尾寫,“我也想你。”
等墨跡乾了,他拈起落在窗欞上的一朵桃花,並著信紙一同放入信封裡。
千香接了信,立即出去交給信使。
信很快就被送出京城。
江衍寫完信,在窗前坐了片刻,又覺得疲累。但他不想回床上躺著,便支著頭靠在桌上小憩。
千香給他加了件披風,窗戶也關了大半,卻還是能讓人從窗外望見裡頭的他神色寡淡蒼白,沒有半點人氣。
聽聞他醒了,立即下朝趕來的師如遠遠望見這一幕,竟不敢上前了。
陳爾升跟在妻子身後,見狀也隻得輕歎一聲:“去看看他吧。再不去,恐怕……”
恐怕以後就沒什麼機會了。
於是師如就過去了。
不過人已經睡得沉了,沒有察覺她的到來。她也沒想著叫醒他,隻在他旁邊坐著,看了他好一會兒,才不經意地瞥見那張還沒收起來的寫滿了“我想你”的信紙。
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認出那是陛下的字,師如鼻子一酸。
然後“啪嗒”一下,眼淚掉到桌上,將一張空白的信紙浸濕一小片。
她慌忙伸手去擦,不料更多的眼淚落下來,將那張信紙徹底打濕。
匆忙間,她連手帕都來不及取出,隻能拿袖子胡亂擦臉,然後拿著那張信紙,匆匆掩麵出了寢宮。
桃花還在被風悠悠吹落著。
那睡在桃花下的人,卻不知何時才會再次醒了。
……
“又打了次勝仗。就是廢太子藏得太深,找不到,不然過兩天我把城攻下來了,我就能回去了。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這回是九個“我想你”。
江衍給他回信:“他現在今非昔比,不比以前風光,他是最怕死的,他絕對不會留在城裡坐以待斃。你找找有沒有什麼路線是最隱蔽的,最沒什麼人知道的。我也想你。”
果然,沒過幾天,對方又寫信來:“找到他了!他果然沒在城裡,跑去西域了,拿幾個城的百姓當禮物送出去,讓西域裡的馬賊護住他,還讓他當了老大,聯合叛軍一起作威作福。我真的要被他氣死了!我想你。”
“你和西域人談談,如果西域能和朝廷達成合作,朝廷就同意讓西域成為麵積最大的藩屬國。此事若成,不用你動手,西域人自己就會把廢太子給你送來。我也想你。”
“談成了!西域真的派人去捉他了哈哈哈哈哈哈!我想你!”
“桃花謝了。我也想你。”
“抓到他了!天山雪蓮也找到了!我要回去了!你等著我!”
“……”
西域傳來最後一道捷報:
陛下大勝,收複數城,並於西域生擒廢太子,不日將班師回朝。
……
窗外桃樹結出第一個毛茸茸的小果子時,被喂下以天山雪蓮為引子做成的解藥後,江衍果然醒了。
隻是這回醒得極痛苦。
五臟六腑仿佛被人用刀生生絞碎了,血不斷從嘴角流出,他疼得連呼吸都不敢用力,整個人虛弱地躺在那裡,眼神都渙散了。
係統在旁邊一直哭。
“為什麼還不回來啊!”它放聲大哭,“天山雪蓮根本沒用,你馬上就要死了,他為什麼還不回來啊!”
旁邊千香也在哭。
師如沒在。
師如和眾臣一同出宮,去迎接凱旋的天元帝了。
千香哭得安靜,須臾見他醒了,隨手抹了把眼淚,又清了清嗓子,才輕聲問道:“小少爺醒了。陛下快進京了,需要奴婢扶您起來,去接陛下回來嗎?”
“不了。”江衍聲音極輕,“我有點累,不想去。”
千香又問:“那小少爺現在想做什麼呢?”
江衍說:“我想見他。”
可我見不到。
千香聽了,沒能忍住,哽咽著說:“小少爺再等等吧,陛下很快就回來了。您再等一等,好不好?”
江衍沒說話。
他閉上眼,皺了皺眉,又吐出一大口血。
血色不再是鮮紅的殷紅的,而是烏黑的,是深入肺腑的毒。
“靖秋……”
他突然喃喃地念出這個名字。
然後慢慢的,慢慢的,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你怎麼還不回來,我好疼。
我疼得受不了了。
景祁……
……
宮城外。
大軍凱旋,舉國歡慶。
然而為首的天元帝卻眉頭緊皺,好似心不在焉。
原因無他,隻因他在剛進京的時候,心口突然絞痛,若非當時手上正拽著韁繩,怕是會直接從馬上掉下去。
——不對勁。
他想,他身體向來康健,這次打仗更沒有受傷,何來會突然心臟疼痛。
正想著,文武百官在前方跪了一地,百姓們在街道兩側跪著,他們目露狂熱,齊聲高呼陛下萬歲。
“平身。”
天元帝說了這麼一句後,眾人起身,他則鬆開韁繩,準備下馬,乘帝輦回宮。
便在這時,他感到心口再次傳來一陣劇烈絞痛。
這絞痛比剛才那次還要更加突如其來,令他控製不住地摔下馬,跪在了地上。
周圍人有過來扶他的,有跟著跪下去的,他沒在意,隻想起什麼,仰頭問:“左相怎麼沒來接朕?他是不是出事了?”
他焦急地問著,眼裡都起了血絲。
無人敢回話。
所有人甚至一齊轉移了目光,看也不看他。
眼見眾人閉口不言,天元帝感到一種莫大的恐慌。
真的出事了?
可,可他昨天還在路上收到了他的回信啊?
還是過來扶他的師如忍了又忍,才顫聲道:“回陛下的話,夜弟弟他……他……”
天元帝聞言,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他怎麼了?”
“他……他剛剛去了……”
師如大哭道:“你回來晚了,他剛剛去了,他死了!”
……死了?
誰死了?
夜弟弟……夜清嗎?
夜清死了……
阿衍死了?
天元帝腦中空白一片。
過了良久,他才反應過來,扯了扯唇角,露出個似哭非哭的笑:“你、你是在騙朕吧?天山雪蓮朕都讓人儘快送回來了,他早該好了,怎麼突然就……”
師如聲嘶力竭道:“我沒有騙你!就在剛剛,你進京的時候,他死了,千香親自送他走的!”
——所以才會心臟絞痛。
——所以才會心不在焉。
因為能讓他予以全部心思的人,已經死了。
天元帝沉默了。
過了片刻,他一言不發地起身,快速朝宮門跑去。
他連自己會輕功都不記得了,隻一味地跑,一味地跑。
跑得威武風光的鎧甲被他沿途全卸下來扔掉,跑得被金玉龍冠束起的烏發也變得散亂狼狽,跑得一顆心更是被誰狠狠攥著一般,疼得他快要昏過去。
可他不敢昏倒。
他還沒見到他,他不敢昏倒。
他覺得自己跑了很久很久,跑得嘴裡都嘗到了血腥味,才終於跑到寢宮之前。
寢宮外,以千香為首,宮人們跪了一地。
“恭迎陛下回宮。”千香領宮人們朝他叩首,聲音明顯是慟哭後才有的嘶啞,“左相大人,已恭候陛下多時了。”
左相大人已等了你許久了。
天元帝頓覺手腳冰涼。
他在寢宮前站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邁出腳步,推門而入。
寢宮裡還是走前的擺設,連熏香都還是江衍喜歡的那一款,清清淡淡,沒什麼藥味。
隻躺在那張龍床上的人,安靜極了,安靜到連有沒有呼吸都讓他感覺不到。
他默然地看著,腦中依舊空白。
千香跟在他身後,輕聲道:“小少爺走時,喊了陛下的名字,說想見陛下。”
天元帝沒動。
千香又說:“小少爺原想去接陛下,但他有些累,就沒有去,望陛下見諒。”
天元帝沒動。
千香再說:“天山雪蓮沒有用。太醫說,如果沒有天山雪蓮,小少爺原本還能再活兩個月。”
“……你說什麼?”
天元帝終於開口,聲音又低又啞:“你說,天山雪蓮,讓他提前死了?”
這回卻是千香沒說話了。
她隻跪下去,重重磕了個頭,而後便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
寢宮裡再度變得安靜。
天元帝又站了會兒,才走到床邊,慢慢伸手去握床上那人的手。
入手冰涼。
沒有半分溫度。
他看著那無論如何都不會再睜開眼的人,神情忽而變得極其猙獰。
他咬著牙道:“你說過的,你永遠在我身邊,永遠不離開……”
最後一個“我”字沒能說出口。
因他忽的想起,當時的江衍隻說了前半句,後半句根本沒有說完,就開始喊疼。
因為疼,才離開他身邊嗎?
是了。
那樣的毒,長達四年,吐血不止,是該有多疼。
“……總是這樣!”
他突然又惡狠狠地、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齒地說:“總是在最後時刻把他帶走,不讓我守著他!”
上次是這樣,這次也是這樣!
上次還是他親眼看著他走,這次卻連他會提前死都不知道!
什麼大綱什麼劇情什麼人設,這樣操控著本來就不屬於它們的東西,看他們掙紮看他們痛苦看他們絕望,很有趣很好玩是嗎?
這麼喜歡玩,為什麼自己不親自來玩?
為什麼自己不來親身體驗一下,什麼叫絕望?
景祁的嘴唇在顫抖。
他的手掌也在顫抖。
他渾身上下,都在顫抖。
他幾乎動用了所有的忍耐力,卻還是克製不住,眼神漸漸變得執拗且瘋狂。
瘋狂到極點,連偷窺著他的非生命物體都覺得害怕,覺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從而讓他變成這個樣子。
不知過了多久,麵前那張床在晃,寢宮在晃,整個宮城都在晃。景祁卻什麼也看不到一樣,隻緊緊握著那人的手,用力到快要把那手指折斷。
最後的最後,他紅著眼睛,驀地鬆開手,看那人悄無聲息地被卷入數據的洪流,轉瞬間變成許多個數字字母融入洪流裡呼嘯而去,他深深看了眼,轉身離開。
……
“開始掃描該生命個體。”
“掃描完畢。”
“該生命個體患有偏執型精神分裂症,危險等級為S,請宿主知悉。”
……
史書記載,天元元年,左相夜清病逝,帝大慟,三日不食。
又有記載,左相夜清備受恩寵,逝後賜葬帝陵,與帝同穴。
最後記載,天元二十三年,帝崩,無妃嬪子嗣,實乃孤家寡人,謂史上第一人也。
——我二十三歲遇到你。
——第一個二十三歲,你陪著我。
——第二個二十三歲,我陪著你。
——隻此一生,上窮碧落下黃泉,我的二十三歲,全屬於你。
——生不同衾死同穴,唯有此生,與卿同穴。
……
茫茫無邊的銀白色裡,身材修長、麵容俊美的年輕男人靜靜站立著。
他神色平靜,唯獨眼裡還殘留著少許瘋狂的意味,看得小機器人有些害怕。
過了好幾分鐘,小機器人才鼓足勇氣,說道:“你剛剛捅了個天大的簍子,你知不知道啊?”
男人不出聲。
小機器人又說:“你這樣是會給宿主拖後腿的……”
果然,一提到宿主,男人立即有所反應。
他抬起頭,冰冷的目光停駐在它身上,嚇得它匆忙後退幾步,才聽他說道:“拖後腿?”
他聲音非常迷人,帶著點能讓人耳朵上癮的磁性,不愧是演員裡唱歌最好聽的。
然而此刻的係統卻沒敢像平常那樣沉溺在男神的聲線裡一臉癡漢嗷嗷大叫瘋狂打call,它隻忍不住又後退兩步,覺得安全了,才扭扭捏捏地說:“嗯,就是填坑評分沒達標的話,下個世界裡會有懲罰……”
“懲罰?”
景祁笑了。
他笑得危險,仿佛一個大反派,微微歪頭的姿勢讓他看起來異常無害,可說出口的話卻令係統膽戰心驚。
“本來就是你們不顧他的意願,非要把他拉進來讓他玩什麼角色扮演。他能玩這麼認真,已經不錯了,你們居然還搞什麼懲罰機製?是,你們是看中他的品格,知道他說一不二,答應什麼就做什麼,可你們就沒有考慮過,把我惹怒了,我讓後麵世界全部崩盤,然後順著回饋到你們總部的線路,把你們總部也給搞崩盤嗎?”
係統剛想說不可能,它們總部存在的位置非常隱秘,普通人根本找不到。
但卻一下子記起,它之所以會那麼瘋狂地迷戀他,其一是他顏好戲好聲音好,其二就是他的黑客技術非常高明。
連宿主都說以前有回執行秘密任務時,明明根本什麼都沒告訴他,結果他自己想辦法破解加密郵件摸了過去,然後被宿主追蹤的通緝犯挾持成人質,害得宿主險些槍都不會開了。
於是係統就蔫掉了。
好的吧,男神不愧是男神,連威脅係統都這麼帥。
係統扭捏著,小小聲地說:“我,我們也是為了激勵宿主更好更快地完成任務呀。”
景祁眯了眯眼:“你再說一遍?”
被這眼神注視,係統陡的一個激靈,然後瞬間福至心靈。
它說:“我剛剛上報《貴相》的評分,我打了三個S。”它偷偷地觀察他的表情,“三個S是最高評分了,我沒給總部說你捅了簍子。”
景祁說:“哦。”
係統說:“你彆生氣啦。我真的沒有報上去。”
景祁說:“是嗎。”
看他不信,係統隻好再三保證發誓:“我真的沒有打A!我以前也沒打過A的!我打的全都是SSS,還都是最高等級的紅色,真的!”
說著翻出以往世界的評分報告,還有《貴相》的報告留底,果然上麵全是鮮紅的SSS,晃眼得很。
景祁這才道:“那就勉強相信你。”
得了男神好臉的係統立即傻乎乎地笑了:“那好,你這邊沒事的話,我就回去找宿主了。”
“等等。”景祁說,“你幫我帶句話給他。”
係統說:“什麼話?”
景祁醞釀了好一會兒,才語速極慢地說道:“再有下次,我弄死他。”
係統:“???”
弄死誰?
弄死宿主嗎?
怎麼可以這樣?
完全不能理解景祁這話是什麼意思的係統立即問道:“可你不是喜歡他嗎?”
怎麼會想到要弄死他?
景祁聞言,沉默一瞬,搖了搖頭。
見狀,係統詫異並恐慌:“難道我的資料出錯了,其實你不喜歡他?”
“我哪裡是喜歡他。”景祁慢慢說道,“我愛他。”
愛他愛到天崩地裂。
也愛他愛到無法自拔。
*
《貴相》原文片段:
“先生,先生?”
朦朧中,聽到千香呼喚,夜清掙紮了一下,終於從無邊黑暗中醒來。
她視線迷蒙地看著快要哭出來的千香,恍惚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先生。”千香幾乎是強忍著,才沒讓自己在先生麵前掉下淚來。她壓著哭腔,努力維持一貫的平靜,輕聲說道:“先生,陛下快進京了。先生要去接他嗎?”
夜清聽了,這才知道自己這一覺居然睡了五天,阮靖秋馬上就要回來了。
她自然是想去接的。
隻是……
“我就不去了,”她微微笑著,臉色竟是難得紅潤,精神看起來也極好,明顯的回光返照,“你們替我去吧。若陛下問起,就說我有些累,請他恕罪。”
“先生……”
千香知道她這是在交代遺言,眼眶倏地紅了,眼淚也掉了下來。
她卻還在笑著,說:“千香,我這輩子,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活得實在疲憊。我做過許多錯事,也害過許多無辜之人,可我從未後悔。”
千香哽咽著道:“那先生是有什麼遺憾嗎?”
“有的。”
才說了幾句話,她就覺得有些累了。
眼睛慢慢閉上,她聲音輕得如同一縷青煙,下一瞬便要消散在空氣中:“我隻是可惜,我沒能鳳冠霞帔,紅妝十裡,風風光光地嫁給他。”:,,,859821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