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玉韞這句話,令那抬正緩步朝穿堂而來的椅子驟然停下了前進的步伐。
扈昭儀看不見玄玉韞的身影,她又怨懟地看向了謝珠藏。謝珠藏亦倏地抬起了頭,但又很快低下去,隻安靜地跪著。
正殿裡的諸位大臣,卻都驚駭地看向了玄玉韞。
扈大將軍緊皺著眉頭:“太子殿下此話何意?”
“永憙四年。阿兄病重,扈大將軍薦天師入京。老趙監禦史本欲隨行上奏,卻突然病重,難以出行。而扈大將軍也以邊境未定為由,駐守苗郡。”
扈大將軍沒想到玄玉韞竟然從永憙四年開始說起,頓時心中一咯噔:“太子殿下好記性。那時你年不過十歲,難體會臣鎮守邊關和回京看望陛下的兩難也就罷了,難道你現在還無法體會嗎?”
玄玉韞沒有接扈大將軍的話,他隻肅聲繼續道:“永憙五年。母後病逝,天下大慟。老趙監禦史亦於此期間與世長辭,他手中的奏本消失無蹤。但因母後仙逝,朝中的精力都放在此事上,便無人追究老趙監禦史究竟是因何而亡。”
扈大將軍一直和藹的麵色也漸漸地冷凝,他壓低聲音道:“臣聽明白了,太子殿下是在指責臣害死了老趙監禦史啊!”
“臣兢兢業業、斬殺山賊亂民無數,便是在應天城的士林之間,也是有口皆碑。殿下竟要因這子虛烏有的事,給臣扣上殺頭的罪名嗎!?”扈大將軍厲聲道,聲音裡皆是憤慨。
“是啊,扈大將軍的聲名之盛,孤也有所耳聞。”玄玉韞不接他最後一句喝問,而是隻就著前半段話點了點頭。
“永憙七年,扈大將軍大捷,朝野振奮。除卻按扈大將軍奏章中新增的軍費一百萬兩,父皇另賞扈大將軍上等絲綢五萬匹,中等絲綢十萬匹,白銀一萬兩。朝野之中,無人不應,隻說賞的少了。”
“永憙九年,也就是今年。扈大將軍時隔兩年,再次大捷,奏章中再求新增軍費一百萬兩。永憙七年前,苗郡原本的軍費已是兩百萬兩。兩次新增之後,每年苗郡的軍費為四百萬兩。”
玄玉韞扭過頭去,看著丞相問道:“敢問丞相,曾曾祖父平定倭寇時,每年所用軍費為多
少兩?”
丞相已經六十有餘,此時聽玄玉韞這麼一問,他拈了拈胡子:“二百四十萬兩。”
扈大將軍臉色一沉:“苗郡蠻夷之地,山越難以自給自足,慣來燒殺搶掠,其悍勇比起倭寇有過之而無不及。更何況,苗郡多山、多蟲獸、多霧障,兵力損耗比起平定倭寇也不逞多讓。而且,山越部族宗族意識極強,臣殺永憙七年殺辰溪一脈,就要防著雄溪一脈於永憙九年反撲。如此一來,增加軍費有何不妥?”
“扈大將軍有沒有聽說過一本名為《溪蠻叢笑》的書?”玄玉韞仿佛是牛頭不對馬嘴地問道。
“什麼市井小書,臣不知。”扈大將軍心中煩不勝煩,想都沒想就甩出了一句話來。
謝太傅的眼神卻倏地亮了。那日玄玉韞去而複返,向他求教苗郡軍務。這本書,正是他在那時交給玄玉韞的。
“如果扈大將軍看過這本書,恐怕就不會說出方才的話來。”玄玉韞冷冷地逐一回複道:“書中有載,苗郡雖然多山、多蟲獸、多霧障,但百姓早知就地取藥。藥囊、熏藥種種法子不一而足。”
“至於雄溪一脈為辰溪一脈報仇,更是無稽之談!”玄玉韞的聲音陡然高了起來:“南蠻五溪,固守一條溪流,常因爭奪可供耕種的土地而爭強鬥勝,根本就是世仇!孤覽書尚能知曉,扈大將軍難道會不知道嗎?”
“父皇信重扈大將軍,所求之事,無一不應。但敢問扈大將軍,這些年這麼高的軍費,您花到哪兒去了?”玄玉韞的聲音陡然沉下來,他回過頭,鷹視狼顧地看著扈大將軍:“南疆的仗,真的打了這麼多年嗎?”
養心殿死一般的寂靜。隻聞徐徐來的秋風,吹得簾幕沙沙作響。
“您說的這些妾身一概不懂,妾身隻知道,陛下臥病在床,太子殿下不思侍疾,竟然要在此時發難肱股之臣嗎!?”扈昭儀歇斯底裡地打破了這沉默——她知道,玄玉韞的質問,扈大將軍不好答。
“扈昭儀怎麼會不懂呢?”謝珠藏的聲音亦橫插進來,她聲音淡淡,渾不似扈昭儀那樣聲嘶力竭。謝珠藏四兩撥千斤地道:“永憙八年,臣女和殿下赴扈家的畫舫賞燈前,親眼見到貼身侍婢家中早食鋪
被人誣賴。”
既然扈大將軍和玄玉韞都揭開了他們仍在正殿的事實,謝珠藏便不再以“韞哥哥”的家人間稱呼,而改稱“殿下”。
謝珠藏扭頭直視著扈昭儀,一字一句地道:“誣告者,正是受扈家大管事的指使。扈家大管事往來苗郡和應天城之間,乾的可也不隻這一件事。”
“不可能!”扈昭儀斷然否認道:“那誣告者明明未經受審,就已死於獄中!”
“扈昭儀怎麼會知道?”謝珠藏訝然地道:“臣女因著此事與貼身侍婢有關,所以才一直關注著。翊坤宮與此事毫無乾係,扈昭儀怎麼知道那誣告者明明未經受審,就已死於獄中?”
扈昭儀“騰”地一下站起來,怒目圓瞪地直指著謝珠藏:“你——你——”
謝珠藏在誆她!!
“扈昭儀以為阿藏在誆騙你?”玄玉韞因謝珠藏出聲相幫而泛起的笑意一閃而過,重又換上了冷峻的神色:“周左監手中簽字畫押的口供,扈昭儀可想看一看?”
扈昭儀眼前一黑,“啪”地一下又跌坐了回去,隻能一手撐著嚴嬤嬤,再說不出話來。
玄玉韞接過話,繼續對扈大將軍道:“扈大將軍先前不是也質問孤,說孤所說的事,乃是子虛烏有嗎?”
“除了周左監審誣告者的證詞,孤這兒還有與《溪蠻叢笑》相互印證的百姓之言;有趙監禦史所載從永憙六年至今的軍費開支;更有證人證言,帶著老趙監禦史的奏本,直陳扈大將軍指示扈家大管事暗害了老趙監禦史。”
“扈大將軍,你,想看嗎?”玄玉韞聲音冷冷。
扈大將軍驚駭地瞪大了眼睛,又強自把心中的驚怒交加壓下去:“僅憑殿下一張嘴,便要定臣下之罪嗎?今朝廣開言路,士林銳眼都看著呢!殿下就不怕史書工筆嗎?!”
老趙監禦史的奏本他親眼燒的,軍費開支他早就核驗過,一條條都對的上賬。哪怕趙監禦史手中另有暗本賬冊,他死盯著監禦史府呢,還能讓他送出來不成!?至於那證人證言,一句屈打成招,還怕臟水破不到玄玉韞身上?
再說了,哪怕玄玉韞都有這些證據,隻要今日玄玉韞不能將他下詔獄,他手上焉能沒有幾個大臣的把柄——比如
這堂上的太尉——金蟬脫殼還不是易如反掌?
“扈大將軍是料定孤手上無證了。”玄玉韞轉過頭去,麵朝正位:“兒臣懇請父皇,宣苗郡來使程拂入殿。”
擊磬聲沒有立刻響起。
扈大將軍趁機嘲弄地道:“程拂是什麼人物?臣任苗郡郡守兼鎮南大將軍,在苗郡理事十數年,竟從未聽過。”
“扈大將軍貴人多忘事,自然記不起老趙監禦史身邊小小的家仆。”玄玉韞並不焦急:“不過,趙都尉許是知道的。畢竟他還常去程拂的酒樓,不是嗎?”
趙都尉正是趙三。
擊磬聲如平底驚雷,在扈大將軍腦中炸響:“被老趙監禦史鞭笞革職的程大掌櫃!”
“傳程拂入殿。”宮侍尖細的聲音一聲聲傳到宮外,沒過多久,程拂手中捧著盒子,身後跟著四個金甲衛,恭順地踏入了養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