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短短三天,淩燃已經被扣掉了三十五分。
而羅泓和焦豫連一分都沒有被扣掉!
訓練中心來來往往的人看著白板前的少年都在竊竊私語,“怎麼回事啊,譚教練是對淩燃有什麼意見嗎?”
“對啊對啊,要不怎麼一直扣他的分,我看下一個要被攆走的該不會是淩燃吧?”
是了,這幾天訓練中心人數銳減,不好好訓練的,態度不端正的,技術水平實在太差的,足足被攆走了一大半。
整個訓練中心都變得空曠很多,悲觀的氣氛籠罩著整個場館,更是人人自危,生怕下一個被攆走的就是自己。
淩燃被這氣氛感染,都不由得有點懷疑。
譚教練該不會真的要扣掉他最後五分,然後把他攆走吧?
淩燃麵無表情地來到訓練室,就聽見譚教練一口氣把今天的訓練任務翻了個倍。
三個隊員都有點懵。
譚慶長笑了笑,“我聽說咱們隊有人天天都能雙倍完成訓練,索性直接給你們翻了個倍,怎麼,不行嗎?”
他笑得比不笑還嚇人!
誰敢說不行?
羅泓和焦豫齊齊幽怨地看了淩燃一眼。
淩燃有點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
心裡卻好像有什麼動了動。
難道譚教練扣自己的分,是因為自己私自加訓?
不會是這個原因吧?
淩燃頭一次這麼不自信起來。
他看看譚慶長,譚慶長也看著他,甚至還不住地掃他的腳踝,就像是在說,就是這個原因。
就是因為你私下加訓,我才會扣掉你的分數。
還真是這個原因!
因為他的私自加訓,反而讓教練不滿?
所以要扣掉他的分數,把他趕出集訓中心?
可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淩燃再好的脾氣,這回也擰起了眉頭。
他不是完全不顧及自己身體的人,他為什麼要加訓,還不是為了想儘快進步,努力接過明清元的擔子。
他難道不苦不累嗎?
他難道就喜歡受傷嗎?
右腳踝變形,難道是他想要的結果嗎?
可他有什麼辦法。
明清元受傷時在醫院裡紅了眼,就隻會一遍遍地重複,他沒有辦法。
難道自己就有彆的辦法了嗎?
那麼沉的擔子,那麼重的期待,他沒有童子功,沒有時間,沒有未來,除了加訓,他還能有什麼辦法!
淩燃心裡亂成麻,固執地看著譚慶長,烏黑清亮的瞳孔裡是一眼就能看得清的倔強。
就像是在說,我偏要加訓。
譚慶長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在心裡高興著,臉還故意黑著。
像,真是太像了,跟秦安山一樣的脾氣。
或者說,這就是頂級運動員共同的特性。
心思簡單,容易在專業上的事犯左性,一門心思鑽在花滑裡就可以不管不顧,也不愛惜自己。
可這一回,他一定不能手軟,非得把淩燃的想法給掰回來不可!
練習勤奮是好事,但不能不管不顧地把自己練廢了!
秦安山那麼犟,已經斷送了自己的職業生涯,淩燃還小,自己絕對不能看著他走上秦安山的老路。
譚慶長強迫自己狠下心,“還愣著乾什麼,開始啊!”
一聲令下,三個隊員都行動起來。
羅泓和焦豫雖然也勤快,但從來沒經過這麼加倍的魔鬼訓練,臉上難免帶出點為難,一邊練,一邊相互使眼色,時不時偷瞄淩燃一眼。
淩燃倒是麵色如常,可繁重難熬的任務量,壓得他汗如雨下,臉色微白。
等譚慶長出門接個電話,羅泓就悄悄湊到淩燃身邊,“今天訓練的任務很重,你可彆再自己加訓了!”
淩燃搖搖頭,抿緊唇不說話。
羅泓自以為他跟淩燃從前是一個省隊的,又因為華國站上淩燃幫他出頭,心裡早就把淩燃當自家師弟,很願意看顧他幾分。
見淩燃明擺著就是要犟到底,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淩燃突然就跟譚教練較上勁了,但羅泓還是苦口婆心地勸,“你就聽我一句勸,訓練的話,不必急在一時——”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推門而進的譚慶長打斷,“湊在一起乾什麼,趕緊訓練去!”
羅泓一下跑走。
淩燃冷著臉,一下又一下地跳起,騰空時儘可能多地在空中雙腿交叉,完成今天的剪刀腿練習。
譚慶長握緊手機,在一旁看,在心裡默默地結合平時的觀察計算著淩燃可能的極限,餘光時不時就落在咬牙堅持的少年身上。
安排好的理療師已經在樓下等著了,避免出意外的醫生也已經就位,甚至連擔架都已經準備好,他這回是萬事俱備,就等著這個犯倔的小子撞他羅網裡了。
薛林遠心軟,隻知道好言相勸,可淩燃是能被勸得動的嗎?
薛林遠之前勸得還少嗎!
哪次勸動了啊?
淩燃的主意大得很呢,不吃一次狠虧,絕對認清不了現實。
可哪有人是鐵打的啊?
傻小子!
譚慶長心裡感慨著罵著,不知不覺眼神變得柔和,甚至微微有點濕潤,可他一點都沒鬆口,愣是看著淩燃在他規定的任務量再度翻倍堅持。
嗯,挺好,很倔。
譚慶長繃著臉看著,掂量著淩燃的身體狀況,盤算著最合適的時機。
薛林遠同兩個理療師加一個醫生在樓底下等著,急得團團轉,都要說胡話了,“醫生,你真的是醫生吧?肯定不會出事吧?”
薛林遠一回來,就聽說了譚慶長的手段,當時就又氣又驚,原本想直接去找淩燃,卻是被譚慶長一通的質問給問住了,又聽說譚慶長打算在今天徹底解決這件事,才勉強稍安勿躁。
薛林遠嘴上不說,其實這段時間心裡著急得很。
早在f國站失利之後,淩燃加訓的事就變得變本加厲。
他原本以為淩燃拿到了總決賽的冠軍,這個事就過去了,訓練上就會鬆一鬆,沒想到淩燃更拚命了。
說也說了,勸也勸了,甚至還一天天地盯著他,實在是沒辦法了,走投無路才打算試試譚慶長的法子,其實心裡難受擔心得緊,才會一遍遍地問醫生,生怕淩燃出一點差池。
醫生都給問的不耐煩了,“譚教是老教練了,心裡肯定有數,我來就是備個不時之需。”
薛林遠想了想,也是這個理。
彆看譚教夠魔鬼,但他手底下的運動員還真沒有出過大事的。
除了秦安山那個意外。
譚教這回選擇劍走偏鋒,也是被秦安山當年的事刺激到了吧。
薛林遠揪著心,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羅泓和焦豫已經完成自己任務,癱倒在瑜伽墊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淩燃卻還在一下一下地跳繩。
怎麼堅持下來的啊,羅泓搖搖頭,顧不得譚教的黑臉,大喊一聲,“淩燃,彆練了彆練了,快歇歇!”
他支撐著,甚至想上去攔人。
卻被譚慶長一把攔住。
“讓他練!”
一次足夠狠的,短期容易恢複的損傷,換來一次心態的轉折點,這個買賣很劃算!
譚慶長心裡就像是有小蟲子在爬,跟薛林遠一樣急切,卻還是硬生生忍住。
這麼倔的運動員,他好多年都沒有見過了。
就衝著這股子勁兒,將來就算是升了組,淩燃也絕不會是無名之輩。
這樣優秀的運動員,絕對不能折在心魔上!
譚慶長發了狠,僵在原地,強迫自己不能上前。
淩燃汗如雨下,大口大口地喘氣,頭暈目眩,胸腔憋悶,大腦都因為缺氧變得混沌,四肢更是因為乳酸的過量積累而酸痛難當。
很累,很想休息。
身體叫囂著,瘋狂想要停下,哪怕隻停一下,哪怕隻緩一秒也好。
卻被大腦強硬發出的指令製止。
此時的淩燃像是徹底鑽了牛角尖。
譚慶長不讓他加訓,譚慶長扣掉他的分數,譚慶長想要把他攆出集訓中心,他就偏要堅持下來。
他沒有錯!
他隻是想要走得再快些,他隻是想要拚了命去接過明清元的擔子,他有什麼錯!
不加訓,不加訓他還能做什麼?
他什麼都做不了!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明清元因傷退役,隻能眼睜睜看著華國男單就此沒落!
這怎麼可以?
淩燃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越是痛恨,越是發狠,他像是要把所有的錯都扛在自己肩上,用自虐似的加訓,來緩解內心的焦灼和不安。
他在自苦。
他也知道他在自苦。
可他除了這些,還能做什麼?
沒有人能理解他這份承載了足足兩世的痛苦與絕望。
薛林遠不能,譚慶長更不能。
少年白著臉,眼裡卻像是有火苗在燒。
他一邊堅持,一邊與譚慶長對視。
眼裡濃烈的灼.熱與不甘,燙得譚慶長心尖發疼。
可越是心疼,就越是發狠。
他絕不放任淩燃走上秦安山的老路。
自己錯過一次,就是纏綿半生的錐心之痛,絕不能在淩燃身上再錯第二次。
個性同樣強硬的師徒徹底對上,誰都不肯服誰。
羅泓擱一邊看著,甚至覺得兩人的視線裡有刺啦刺啦的火花在閃爍。
他看得明白,淩燃是倔,但譚教其實也很倔啊!
譚慶長布置的任務很繁重,再乘以二,幾乎是貼合著人體的生理極限在試探。
可淩燃就是堅持下來了。
最後一個負重跳躍結束的時候,淩燃甚至覺得自己的兩腿都在抖,他不得不扶著牆邊的把杆,喘氣喘得急促,喉嚨口像是有火在燒。
但他抬起被汗水打濕的臉龐,與譚慶長對視時,那雙烏黑的眸子卻亮得驚人,他甚至還笑了笑。
少年的臉龐明亮得紮眼。
就像是無聲的挑釁。
他做到了。
他能夠做到。
見淩燃果真如他預計那樣沒有倒下,譚慶長心裡終於鬆口氣,臉上卻氣急敗壞的,“走,現在場裡沒人,我帶你們去上冰。”
“上冰?”
羅泓和焦豫齊齊驚呼出聲,不由自主地看向淩燃。
明明譚教嚴禁他們幾個上冰,說是要好好糾正他們的一些壞習慣,怎麼突然就答應讓他們上冰了。
譚教是在故意整淩燃嗎?
羅泓皺著臉,想替淩燃求幾句情。
卻見少年拖著沉重的身子,居然跟在了譚慶長的後麵。
他以前怎麼沒發現,淩燃居然這麼倔?
羅泓苦著臉,跟同樣支支吾吾的焦豫一起跟了上去。
坐在冰場邊,換好冰鞋,淩燃第一個上了冰。
他累得站都站不直,心裡卻湧出一股巨大的歡喜。
少年俯下腰,輕輕碰了碰寒冷的冰麵,就像是在跟老朋友打一聲招呼。
嗨,我回來了。
再艱難地直起腰身,就看見譚慶長也換了冰鞋滑到了不遠處。
年紀這麼大的人了,還上冰?
這要是摔了,普通的骨折都打不住。
淩燃怔了怔,沒想到譚慶長居然會跟過來。
可他現在心裡對於譚慶長的排斥到了極點,固執地轉身滑離。
明明渾身都在發軟發抖,可心裡卻像是有一股子氣在撐著。
淩燃滑行著,試圖找尋冰感。
“累了就下去,”譚慶長的聲音很宏亮。
不下,打死他都不會下去。
他這一生都應該在冰上。
無論是重生,亦或是死亡。
他就為冰而生的!
連續三天的磋磨,今天的一劑迅猛的重藥,少年平時隱藏極深的所有情緒都被徹底地激發出來。
那些深埋著,沒日沒夜在他潛意識裡作祟的,讓他夜夜在夢裡徘徊痛苦著的,所有所有的情緒,都一股腦地湧現出來,如潮水般席卷包裹住他。
明清元的痛苦與堅持,前世的一枚枚銀牌,那雙變形的冰刀,總決賽上的第一枚世界級的金牌……
走馬燈似的在淩燃眼前閃過。
他伸出手,像是想抓住幻覺裡那枚唯一能讓他短暫安心的金牌。
可不夠啊。
太高了,他夠不著。
太少了。
一枚怎麼能夠呢?
他想拿到更多更多,他想讓華國的男單站起來,他想讓更多的人愛上花滑。
一枚不夠,不夠!
心裡的迫切與渴望到了極致,淩燃眼前陣陣發黑,已經分不清現實與幻夢。
他右腿蹬冰,奮力一跳,雙手卻沒有如往常一樣搭在肩上,用力收緊軸心,反而是努力地向前夠去。
“啪——”
沉悶響亮的一聲。
少年壓根沒跳起,就重重地摔倒在冰麵上。
一樓休息室的門立刻被推開,一群人抬著擔架跑了出來。
冰麵上,譚慶長立刻往淩燃的方向滑去,連帶著羅泓和焦豫都傻了臉趕緊往這邊滑。
所有的人都在向著冰麵中央的少年奔去。
淩燃仰躺在冰上,渾身又酸又軟,像是已經失去知覺。
頭頂上明晃晃的大燈,照得他睜不開眼。
身下刺骨的冰冷一個勁地往因為運動徹底打開的毛孔鑽。
他的思緒也短暫地被凍住。
唯一的念頭居然是:我受傷了嗎?我以後還能滑冰嗎?
不能再滑冰的恐懼一股腦襲上心頭。
原先糾纏成亂麻的思緒都被拋諸腦後。
跟不能滑冰比起來,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次要。
淩燃想站起來,想檢查自己的身體,可過度疲乏的四肢完全拒絕了大腦的指令。
他隻能仰躺在冰上,看見譚慶長緊張的黑臉出現在他麵前。
譚慶長就是故意算計著,用繁重的任務消耗掉淩燃的體力。
剛才也看得真真的,淩燃根本就跳不起來,跳不起來,自然就不會受傷,純粹就是累得很了,體力支持不住,才會摔倒在冰麵上。
但他還是難免憂心,等離得近了,看清淩燃臉上隻有茫然與絕望,沒有受傷的痛楚時,才終於徹底鬆了口氣。
可少年臉上的那抹神色太絕望。
譚慶長不知道淩燃到底是經曆過什麼,才會在十來歲的年紀,就能有這麼重的心結。
但心結隻要爆發出來,才有可能會被解開。
他蹲到淩燃身邊,第一次放軟了語氣。
“淩燃,你還想滑冰嗎?”
還想滑冰嗎?
還想,滑冰嗎?
隻這一句,就像是一道閃電,劈開重重濃鬱烏雲,直達少年的意識深處。
還想滑冰嗎?
淩燃瞬間紅了眼,往昔的一幕幕閃過,一針接一針的封閉,疼到鑽心的新傷累舊傷,被嘲笑被譏諷被打壓,他都沒有放棄過。
他愛花滑,就像是愛自己的生命一樣。
他不想放棄!他也不能放棄!
他沒有退路!
“我,要,滑。”
乾渴的喉嚨因為過度運動和喘氣疼得快要裂開,少年的聲音也變得嘶啞,可他還是一遍遍,固執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堅持。
“我要滑!”
“我能滑!”
字字泣血。
薛林遠一靠近,聽見這幾個字,轉過臉就抹了一把淚。
譚慶長眼裡也閃了水光,他彎下腰,氣喘籲籲地一把將淩燃抱起,小心翼翼放到擔架上。
他喘著粗氣,“你既然還想滑,就給老子好好聽話!現在,先去醫院做全身的檢查,老子倒要看看,你這副身子骨,被你自己糟踐到什麼程度了!還有沒有的救!”
譚慶長的懷抱意外的溫暖,淩燃累得很了,也顧不得排斥。
積攢已久的情緒一下被宣泄出來,他心裡第一次變得輕飄飄的,加上身體上的勞累,上下眼皮子一打架,居然累得睡著了。
自打明清元受傷以來,難得的好眠。
少年麵容恬靜,看上去乖巧得不像話。
薛林遠氣得擦了擦眼,招呼著抬擔架的人再穩一點。
淩燃在睡夢中被抬去了霍聞澤早就預約清場的私人醫院,徹徹底底地做了一遍全身檢查。
結果很喜人。
除了右腳腳踝輕微變形,暫時還沒有檢查出器質性的損傷。
但醫生還是欲言又止。
薛林遠急得團團轉,“醫生你直說,淩燃到底有什麼問題?”
醫生猶豫一下,“病人心臟跳動的節律有輕微的紊亂,已經檢查過沒有器質性的病變,不排除是很長時間以來,心思沉重,休息不好的原因。雖然不嚴重,但長時間休息不好,一定會對身體造成嚴重的損傷,尤其是日常高強度運動的運動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