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燃被明清元拎起來的時候,外麵天還沒有亮,夜幕還是雪夜特有的深橘紅色,他從被窩裡伸手撈過手機,點亮屏幕,發現也才五點半。
照理說,淩燃早就習慣了早起,這個點,他一般早就起來洗漱完,精神奕奕地開始一天的學習和訓練。
但他這會兒難得困得不行。
十六七歲,正是長身體的年紀,本來覺就多,平時訓練的時候早睡早起還不覺得,一到e國,錯了時區,生物鐘就有點紊亂。
更何況,明清元今天的比賽是上午十一點,按照他抽簽的排序,隻怕到他的時候,都得中午十二點鐘了。
明哥這麼著急做什麼?
心裡迷迷瞪瞪地想著。
雖然很困,但淩燃閉了閉眼,還是一下從被子裡翻了起來。
他坐在床上犯困,眼睫毛忽閃忽閃的,發旋裡的呆毛都無精打采地耷拉著。
明清元一下就樂了,上來就揉了一把,“咱們平時都這個點起,也沒見你這麼困。”
淩燃已經被迫習慣了這種名之為師兄關愛的蹂.躪。
他深深吸氣呼氣幾下,掀被下床,特意調了涼水,對著臉胡亂一衝,近乎零度的冷水刺激的神經一激靈,才徹底清醒過來。
“明哥,”少年扭頭向外,嗓音微微有點啞,“你說的是國內的五點半,那時候已經開始跑操了,但現在是在e國,有時差的。”
明清元愣了下,掩飾性地喝了口水,“是嗎,我忘了這茬了。”
這也能忘?
淩燃洗漱好出來,也給自己倒了杯水,潤了潤因為暖氣乾涸的喉嚨,整個人舒展開,才反應過來。
“明哥,你是不是緊張了?”少年活動著筋骨問道。
也隻有這樣才能解釋,明清元為什麼一大清早就把自己撈起來,又是為什麼連時差這種事都能忘。
明清元咽下一把藥丸,乾笑,“我怎麼可能緊張,自打我升組,世錦賽參加的沒有五回也有六回了,有什麼可緊張的!”
他還轉移話題,“要說緊張,你得去看看薄航,他這會兒肯定蹲在衛生間裡緊張兮兮地刷手機。即使這回參賽的就我一個,他替我緊張,肯定也不會好過。”
薄航有腸易激綜合征,這事在隊裡不是秘密,他一緊張,就會腸胃不適,一個勁地往衛生間跑。論起緊張程度,比起羅泓一緊張就摔,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淩燃沒吭聲,還在繼續活動筋骨,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望過來時神色清明得很。
明清元心虛一下,但很快又理直氣壯起來,“就算是緊張,我緊張一下不是也很正常嗎?這可是一年一回的世錦賽,成績排名還會影響到下一屆世錦賽的參賽名額。”
淩燃收回了目光,拉了幾下筋,就劈了個一字馬,還用力地把上半身往下壓。
他已經很確定,明清元的確是緊張了。
少年麵上無波,心思卻已經動了起來。
或許他能說點什麼幫幫明哥,淩燃拉著筋,思索著。
少年做著常人覺得痛苦的高難度動作,心裡還在想著彆的事,就好像身體不是自己的一樣。
主要是,他從來沒有耽擱過訓練哪怕一天,這具身體的先天條件又確實很好,所以劈一字馬什麼的,絕對是小菜一碟。
以至於淩燃每天早晚睡覺都會練一會兒,不練的話,反而覺得心裡空空蕩蕩的,甚至有點睡不著。
跟明清元合住的第一天晚上甚至嚇了明清元一大跳。
沒辦法,是個人,看見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背靠著牆單腿站得筆直,另一腿被緊緊壓在牆上,甚至被他用後腦勺枕著,都會懷疑對方是不是被硬生生掰斷了一條腿。
明清元可算知道淩燃那個令人驚豔的貝爾曼是怎麼來的了。
他驚訝了好一會兒,忍不住瞅了又瞅,替自己的老腰掬了一把同情淚。
但仔細想想又有點高興。
得虧自己比淩燃生得早,要不然等他上了成年組的國際賽場,裁判們肯定會被他拉高眼界,到時候自己不就涼涼了嗎。
而現在麼,自己都這把年紀,職業生涯都要到頭了,淩燃那麼厲害,是華國男單的大好事。
至於其他運動員覺得卷?
不好意思,卷不死你們丫的,都算他明清元的。
誰叫他們家淩燃爭氣呢!
淩燃不知道明清元的心聲,還在邊練習邊琢磨說辭。
明清元則是鬆了口氣,不知怎的,他總有一種淩燃是自己同齡人的錯覺,甚至會覺得對方的目光具有一種實質性的穿透力。
事實上,明清元現在的確很緊張。
他握緊杯子,手指都握得發白,整個人抑製不住地怔忪。
然後就被人奪走了險些翻倒的杯子。
“明哥,就算隻有一個名額,陸教他們也不會怪你。”
淩燃背過身把杯子放穩,其實已經把明清元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
很簡單,也很好猜,代入一下自己就知道了。
明清元是在擔心自己身上有傷,這次世錦賽大小神雲集,就算是正常狀態,拚了老命,明清元的天花板也就是勉強替華國掙到兩個名額。
但要以陸覺榮等人角度看,華國的男單一直低迷,明清元能進入自由滑,就已經很不錯了。
淩燃說的也是實話。
明清元心裡卻很不好過,一個名額頂什麼用,就算他這回棄賽,華國作為滑聯的成員國,也會擁有一個名額。
他忍著疼,還不就是為了衝第二個名額,給底下的隊員鋪路。
真難,可再難也要硬著頭往上衝。
要不然薄航和淩燃怎麼辦?
淩燃像是一眼看透他的想法,“可你再緊張的話,第二個名額就徹底沒戲了。”
這句話跟針一樣,一下就紮得明清元險些跳起來。
“說什麼呢你!”他氣惱地狠狠揉了一把淩燃的發旋,磨了磨牙,“你這不是詛咒你師兄呢!”
可說歸說,明清元的緊張還真緩解不少。
他跟羅泓不一樣,就得用這種一針見血的話刺刺,才能迅速反應過來,這是淩燃早就發現了的。
少年見激將法有效,笑了笑,“那我們先去吃早飯?”
明清元緩了過來,極好說話,把羽絨服往身上一披,“走!”
見淩燃多看了兩眼他的腰,就嘶著冷氣,“冷餘那小子都能行,你師兄還能堅持得住!”
淩燃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是默默地替明清元取卡關門,到了餐廳,就替他取好自助的吃食。
這點力所能及的小事,明清元替他做過很多,這會明清元有傷,自己肯定不能袖手旁觀。
酒店準備的早餐很豐盛。
淩燃挑揀了些熱的飲食,分門彆類地端到桌上,不過e國的食物實在是有點一言難儘,他儘力挑,但還是不太滿意。
明清元也差不多,喝了一口熱茶,就皺緊了眉。
“甜膩膩的!”
他看了看隔壁桌作為甜點的奶油蛋糕,兩條眉毛皺到了一起,“是不是越冷的地方就越喜歡吃甜食,北邊的麻辣燙愛放糖就算了,e國簡直是沒有糖就不能活,什麼都齁甜齁甜的。”
淩燃想到霍老爺子喜歡的糖水,默了默,喜歡甜食這個事,好像不分南北吧。
他的目光在桌上打了個轉,把一碟煎雞蛋推了過去,“這個沒放糖。”
與此同時,有一碟烤土豆被擱到了淩燃麵前,“這個也沒糖。”
淩燃一抬頭,就看見一身白色訓練服的冷餘在他身邊坐下,“e國的早餐就這樣,你又不是第一次來,居然還要淩燃反過來照顧你?為老不尊,羞不羞?”
冷餘平時跟明清元就是這樣說話的?
淩燃愣了下,就見明清元虛張聲勢地要把手裡的魚子醬糊到冷餘臉上,滿臉都是笑。
“這不是速滑的一哥嗎,怎麼起這麼早?腰傷都好了?”
冷餘挑挑眉,“什麼時候你的腰傷好了,我的就也好了。”
明清元登時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了,“得得得,知道您老剛剛拿了冠軍,能彆來刺激我這個傷殘人士嗎?”
冷餘就笑,“那你也拿塊金牌回來啊!”
這對明清元來說其實真的有點難。
但明清元冷哼一聲,卻也沒生氣,可見他們兩人關係應該是很好的。
淩燃低頭喝了口粥,就見冷餘把烤土豆的皮扒掉,一人一個,遞到了自己和明清元麵前。
嗯,給他的那份還被細心碾碎,加了調料。
就很像是在照顧小朋友。
淩燃默了默,還是選擇接受這份好意,“謝謝冷哥。”
明清元就在一邊擠眉弄眼,“你先嘗嘗再謝也不遲。”
嘗嘗?
淩燃挑起一點放到嘴裡,然後……就麵無表情地端起碗連喝了幾大口粥。
這味道,酸不酸,鹹不鹹,甜不甜,還放的有芥末,很有點齁嗓子,實在是讓人難以消受。
冷餘僵了下,舀了一大勺土豆泥嘗了嘗,滿臉疑惑,“這個味道有什麼不對嗎?”
明清元笑得前仰後合,都顧不得腰傷了,“也就你這個味覺有問題的喜歡這股子怪味!我們家淩燃可受不住!”
他把自己還沒有動的粥也推給了淩燃,“下回你冷哥給你的吃食,都謹慎點好,他跟咱們就不是一個口味!”
淩燃已經很謹慎了,隻嘗了一點點,還是被齁了一下,眼眶裡都生理性地泛上水光,他皮膚白,一點點紅暈都變得明顯,看上去簡直像是遭了老大罪。
冷餘挺過意不去的。
他還以為隻有明清元吃不慣自己那個口味,他給淩燃兌了一大杯溫水,然後訕訕地重新剝了個烤土豆推過來。
淩燃喝了水,很快就緩了過來,語氣很淡,就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甚至還在端起水杯時對冷餘微微揚了下唇角。
“謝謝冷哥。”
完全並沒有怪他的意思。
冷餘鬆了口氣的同時,對淩燃的好感更添了幾分。
這個年紀正是得理不饒人的時候,誰能想到淩燃就這麼輕輕放過呢。
怪不得明清元和薄航走哪都要誇自己的小師弟。
他在心裡羨慕一下,想想自家隊裡那群成天嗷嗷叫,動不動要乾起來的愣頭青就有些頭疼。
總感覺速滑後繼無人怎麼辦?
能把淩燃拉來學速滑嗎?
冷餘腦洞大開,說實話,但凡能跟明清元能玩到一起的,外表再怎麼內斂,再怎麼高冷,本質都是腦回路靈活的逗比。
隻是冷餘的硬朗外表真的很有迷惑性而已。
淩燃不知道冷餘心裡的所思所想,但不妨礙他總覺得對方的眼神奇奇怪怪的,像是在看什麼稀罕物。
不過這種眼神,他好像平時也見得不少,也知道對方肯定沒有惡意,索性就當沒看見。
甚至在對方看過來時,問了問能不能找個時間,向他請教一下關於高速滑行方麵的知識。
或許會對自己的滑行技術提升有用,淩燃這樣想。
但冷餘已經不受控製地想歪了。
難道淩燃其實有點想轉速滑?
冷餘心弦一顫,繼而馬上就答應下來,甚至已經開始盤算等淩燃過來,自己多花點心思,看看能不能把他給拐過來。
隻要有天賦,十六歲應該也來得及?
冷餘的態度又和煦幾分。
弄得淩燃甚至有點摸不著頭腦,覺得對方好像有點超乎尋常的熱情。
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場美妙的誤會。
明清元擱旁邊樂,愣是沒揭破。
還想從他手底下搶人?
冷餘就是在做白日夢!
淩燃這臉這身子骨這天賦,都是為花滑而生的,更彆提他身上還有那股子對花滑的熱愛勁兒,冷餘就是說破了天,也彆想把人拐走。
處於事件中心的淩燃對自己的受歡迎程度一無所知。
他挑挑揀揀地填飽了肚子,才漱過口,就被明清元迫不及待地催促回房間收拾東西,準備去冰場。
淩燃也很懷念冰場的感覺,他這兩天窩在酒店裡,骨頭都要生鏽了,不去上上冰,心裡實在不踏實。
臨走時,少年背上了自己鼓鼓囊囊的背包。
明清元好奇,按了一把,“軟綿綿的,除了冰刀你還背了什麼?”
淩燃笑笑,“明哥到時候就知道了。”
這是他來之前特彆準備的。
也算是一點小小的心意。
明清元就笑,“跟我還賣關子呢。”
淩燃把背包往上托了下,就是不解釋。
明清元也沒糾結,一心都牽掛著即將到來的比賽,忍不住扶了扶自己的腰。
好在他吃了藥,一會上場前再來一針,應該不會有什麼影響。
他伸手去拉裝了冰刀和考斯騰的行李箱,就被淩燃接了過去,“明哥,我來吧。”
明清元有傷,這點小事,淩燃覺得自己還是能代勞的。
明清元一副老懷欣慰的表情,長輩的派頭十足,“你明哥可算是沒白疼你。”
淩燃聽得滿頭黑線,沒接這茬。
少年拉著行李箱走在前麵,腰身挺拔,纖長身影被走廊儘頭的光線拉得老長,一看就是練花滑的好苗子。
單單站在那裡,就有種說不出的好看,那是一種其他人都模仿不出來的氣韻。
就是天生該吃花滑這碗飯的。
可明清元在後麵看著看著,就歎了口氣。
淩燃要是早點生兩年就好了,自己這回拚死拚活掙了名額,要是能讓淩燃在後年奧運會的時候就能用上,那該有多好。
明清元已經開始心平氣和地接受自己有可能在兩年內就會退役的現實,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後繼無人這件頭等大事。
淩燃心裡卻沒這麼糾結。
他早就決定提前升組,隻等這次回了國,就要往中心裡打報告。
後年的奧運會,他是一定要去的。
陸覺榮跟在他們一起,一路上都在叨叨注意事項,淩燃還想著物理題,差不多左耳朵進,右耳朵就出了。
明清元也聽得煩,“陸教,你再說下去,乾脆彆讓我上冰得了。”
陸覺榮的頭很疼,“薄航倒下了,隊醫說他這回緊張得厲害,明顯有點應激,我一會把你們送過去就得趕緊回來看看。你們在冰場上可彆給我整幺蛾子!尤其是你,明清元,可彆帶著淩燃胡鬨!”
明清元臉上的笑就收住了,“我知道的。”
說到薄航,車裡的氛圍一下就沉寂下來。
淩燃看著車窗上凝結滑落的水跡,不由得有點出神。
他一直知道薄航容易緊張,但還是第一次直麵對方最糟糕的一麵。
為什麼會那麼緊張呢?
淩燃不是很能理解,但並不妨礙他替薄航惋惜。
一路無言。
冰場裡,已經有不少選手到了,正三三兩兩聚著熱身和說話。
淩燃換上冰刀,跟在明清元身後,被他帶著直接就衝著其中最引人注目,最氣勢淩人的一小群滑過去。
之所以說是最引人注目,是因為這裡麵的人,全部都是全世界冰迷眼裡最熟悉的那些麵孔,更是淩燃早就從各種比賽視頻裡刷到過無數次的。
目前世界排名第一,來自s國的阿洛伊斯,e國被譽為維克多接班人的西裡爾,m國名將盧卡斯,r國的牧野千夜和鬆山徹等等等。
就連已經退役的維克多和竹下俊也在。
基本上,花滑男單這些年積攢的頂尖人物,都集中在這裡了。
很多實力差的選手甚至根本不敢打他們身邊滑過,就好像哪怕隻是經過,也會被無形的威壓壓得抬不起頭。
淩燃沒忍住多看了幾眼,那群人像是早就習慣了四麵八方投來的目光,根本沒有分給跟著明清元身後那個沉默精致的少年一星半點兒注意。
還是阿洛伊斯熱情地跟明清元擁抱後,好奇地看了兩眼,認出了少年身份。
“這是青年組剛剛拿到世界冠軍的淩燃?”
他一直關注著花滑界的形勢,甚至刷過好幾次淩燃的比賽視頻,對淩燃豎起了大拇指,“很不錯!明,你後繼有人!”
他似乎跟明清元關係不錯,對明清元的心結也很了解。
但其他人的態度就不鹹不淡了。
原因也簡單,在青年組稱王稱霸,但一升上成年組就查無此人的,實在多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