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趕製的條幅是鮮豔的紅色,其實有點路邊宣傳標語橫幅那味兒。
沒辦法,太突然了,精美橫幅的製作是需要時間的,他們隻能把自己的名字和祝福都簽在橫幅上,當做最誠心的點綴。
淩燃還沒有上場,就已經看見了。
他的視線定了好幾秒,才再度挪開,眼裡已經帶了點笑意。
薛林遠感動得不行。
上一位選手的分數已經出來,廣播馬上就要喊道淩燃的名字。
他與淩燃照例擊掌。
少年已經摘掉冰刀套,手心撐在擋板上,隨時準備滑出去。
然後就被自己的教練重重抱住。
他愣了下,下一秒,就聽見薛林遠微微哽咽的嗓音。
“好好滑,你永遠是我的驕傲。”
永遠的驕傲嗎?
淩燃還是第一次聽薛教說這麼煽情的話。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隨即一推擋板滑了出去。
少年繞場滑了一整圈,在橫幅麵前放慢速度,專注地掃過每一張激動鼓勵的臉龐,才滑到冰場最中央立住。
淩燃深吸一口氣,把所有的紛雜念頭都擠出腦外,又擰了擰肩胛骨,才衝場外點了下頭。
音樂聲隨之響起。
盛大的交響曲如潮水般席卷所有人的耳膜。
暗金的冰刀切入冰麵,帶著常人無法想象的決心,劃出一道最標準利落的弧線。
淩燃在冰上滑行。
考斯騰是最深沉內斂的黑色,仿佛融進所有的夜色與混沌,卻將少年的原本白淨的膚色襯得如冰如雪。
黑眼黑發黑衣,唯獨巴掌大的小臉白得發光。
強烈的顏色對比,衝擊著所有人的視網膜。
讓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華國的一種繪畫技藝,好像是叫什麼,水墨畫?好像就是黑白兩色的。
但水墨的畫風往往氤氳含蓄,冰上滑行的纖細身影卻像傳說中離弦的箭,高速,冷利,毫不遲疑。
甚至還帶著點殺氣騰騰的味道。
怎麼可能沒有殺氣呢。
剛剛在戰場上結束一場廝殺,歸來的勇士滿身臟汙,連戰馬的鬃毛都被敵人亦或是戰友的鮮血染到紅透。
他的眼亮得驚人。
磨破的雙手握緊弓箭,警惕地環顧四周,哪怕是行走在空無一人的寬闊大道上,繃緊的神經也一刻都沒有停下。
失去同伴的痛苦,晝夜不眠的疲憊,在戰場上朝不保夕的恐懼,如山一般壓在士兵的肩頭,他躬著腰,像野獸一般急促喘.息。
滿心滿眼隻要一個念頭。
那就是回家。
也隻有回家。
隻有回到家鄉,他才能徹底放下一切重擔!
累,太累了,苦,太苦了。
他服完了兵役,也該到了放鬆的時候。
士兵下定了決心,滿眼的焦急與迫切,那是對家鄉的渴望。
冰上的少年高高揚起手,用力一揮,同樣磨毛的馬鞭就重重抽打在飛馳的馬兒身上。
冰刀的外刃與冰麵夾成了令人吃驚的四十五度銳角。
尖銳的深刃讓刀下的每一寸冰麵迅速化水,提供了攝像機都難以捕捉的高速。
滑行速度向來是淩燃的強項。
經過無數次磨合熟悉的步法更是讓他遊刃有餘地飛馳在冰上。
就是現在!
少年一個轉身,右刀齒點冰一躍,在半空中高速擰轉。
他甚至還舉起了自己的一隻手。
單手舉手跳!
淩燃的第一個跳躍,就用上了舉手的空中姿態!
他甚至還沒有丟下自己新琢磨出的跳法,雙腿並沒有如其他跳躍一樣收緊,反而是放鬆似地舒展開。
超過擋板的高度讓前排的觀眾將他大開大合的跳起落下瞬間都收入眼底。
“Amazing!”
觀眾席裡有人不由自主地驚歎出聲。
而在直播間裡。
“淩燃又改編排了!”
追過華國站比賽的冰迷在彈幕裡激動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在華國站比賽裡的4t可沒有上舉手,之前也沒有過,我以前隻看見他在3t裡上過!”
“而且還是一個單手舉手跳,這可比雙手的特彆多了,絕對值得一個創新加分!”
臨場又改編排,冰迷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即使短節目被打壓,但是淩燃從沒有放棄。
他們心裡酸酸的,忍不住在彈幕裡祈禱。
“裁判組做個人吧!”
他們華國的選手已經這麼努力了,那些狗裁判怎麼好意思壓分!
裁判組當然是有不想做人的。
但主裁判席上,戴維先生目光炯炯地掃過他們,那些蠢蠢欲動的人手一抖,就點到了原本該有的正常分數上。
於是,淩燃的第一個跳躍,就獲得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分數,goe+3.12。
比昨天短節目小分表上的一整排goe+1,足足翻了三倍!
裁判組裡有的人手都開始抖了。
這樣高的分數,還隻是一開始。
西裡爾和安德烈該怎麼辦?
跳躍能跳得出來和跳得優美完全是兩碼事,他們兩人都掌握著4t,但可真不一定能有淩燃跳得這麼漂亮!
但分數已經打了出去,他們也隻能咬著牙,繼續看淩燃的比賽,拚命尋找錯處。
冰麵上,少年還在繼續自己的步法。
不知道為什麼,這套滑了很多次的節目,突然就變得陌生起來。
沉寂一夜的心臟裡有什麼在噴湧而出。
淩燃放縱自己徹底沉浸到節目之中。
這首曲子他滑過很多次,每一小節音樂所要表達的意象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記憶裡。
為什麼會這麼喜歡歸來?
隻是因為它的名字嗎?
當然不是。
淩燃在冰上滑行,千百次錘煉出的肌肉記憶足以讓他在腦中念頭飛轉的同時,繼續自己的表演。
如果有攝像機能在同樣的場邊位置,卡在音樂的同樣節拍,按下快門。
那攝影師一定能驚訝地發現,少年定格在相片裡的每一個動作都一模一樣。
動作的卡點,身體的姿態,手臂揚起的弧度,都標準得像是複製黏貼一樣。
這是無數次訓練才能形成的肌肉記憶。
也因此,淩燃的片刻跑神還真沒有人看得出來,即使是薛林遠也不行。
他順著樂曲的旋律,已經將自己徹底代入了士兵的角色裡。
於是,觀眾們就驚訝發現,節目才剛剛開始,少年的神情和動作就已經變得讓人挪不開眼。
他就像是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舞者,隻需要用動作和神態,就可以抓住你的思緒,讓你好奇他的所思所想,繼而徹底沉淪在完美的表演之中。
他們很輕易地就能看出——
歸家路上的士兵焦慮又痛苦,迫切地想要回家,徹底尋求釋放。
可歸家後的士兵依然沒有得到心靈上的安寧。
他在戰場上吃儘苦頭。
無數次的瀕臨生死,失去了那麼多相依為命的同伴戰友。好不容易九死一生的歸來,也獲得了夢寐以求的財富與榮耀。
所有人都誇讚他的勇敢和功勳。
所有人都把他當做英雄。
他的職責已經儘到了,不是嗎?
戰場那個鬼地方,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回去。
士兵沉默地抽著煙倚在窗口,看著眼前平靜往來的小鎮行人,心裡焦躁地像是爬滿了蟲子。
無聊,平庸,原本向往的一切在得到之後都開始變得索然無味。
他甚至開始懷念戰場上的一切。
那樣的熱血,那樣的澎湃,所有人堅定地向著一個目標前進,他們心裡是國家,眼裡是兄弟,一切都不需要思考,隻需要前進前進再前進!
鋼琴鍵震落的一瞬。
少年在冰上點冰起跳,落下,又再度跳起。
纖細的身軀輕盈地像是一朵冰花。
可跳起的高度和落冰的距離卻絕不是一朵隨風而逝的冰花所能做到的。
強有力的爆發力和身體協調能力缺一不可!
過於優秀的跳躍質量,讓裁判組不得不給出第二個相當不錯的分數。
很棒的節奏,完美符合goe加分的標準。
即使有人刻意往下壓了一分兩分,總分也依舊是非常喜人。
觀眾席上,原本稀稀拉拉的掌聲都開始變得熱烈。
即使很多人心裡還在念著西裡爾和安德烈,但這位華國小選手的表現的確很好。
尤其是,他是頂著短節目的壓力來參加比賽。
他甚至知道某些裁判們其實對他懷抱著惡意。
觀眾們心裡想著,再看向冰麵時,就覺得冰上那道纖細的影子似乎帶著某種悲壯的意味。
在一場注定要輸的比賽裡拚儘全力。
簡直轟烈至極。
很符合e國人的審美。
不知不覺間,很多人都將同情的目光投注到冰上,心緒也隨著節目的推進起伏跌宕。
樂聲上揚著,士兵自欺欺人的虛偽平靜終究還是被一封突如其來的書信打破。
榮光加身的他有了一次重新選擇的餘地。
抉擇就在眼前。
忘記,亦或是回去。
忘記就能安居。
回去卻說不定會喪命!
固定往複的樂聲無情地催促士兵做出選擇。
完全不對等的選擇擺在麵前,就好像連最天真的孩子都能一眼看出,這兩個選擇根本就不需要猶豫。
可士兵還是猶豫了。
少年單足在冰上旋轉,立起的長腿筆直如劍。
他虛虛地伸出手,好像是想抓握什麼,卻隻能頹然收回。
焦躁,不安,猶豫,躊躇,細微的情緒在心間彙成驚濤駭浪,一遍遍地拍打士兵的心尖。
士兵懼怕著,卻又向往著,他骨子裡刻滿了熱愛,理智卻將他拉回現實。
很難的抉擇。
進一步退一步都是不同的天地。
淩燃其實也麵臨過這種選擇,甚至連現在都有選擇的餘地。
他有疼愛他的家人,還有霍家作為靠山。常人難以企及的名和利,在他所擁有的財富和容貌麵前都變得輕而易舉。
為什麼還要回到冰麵,一次又一次地摔倒,日以繼夜的訓練,用傷病和汗水去爭奪並不一定是能到手的榮耀?
那些榮耀是他得不到嗎?
不。
他絕對可以很輕鬆地得到。
隻要退役,換圈,他足夠自律,也足夠認真,即使是進入彆的領域,隻要有霍家的加持,就一定能取得一番成就。
那為什麼還要堅持呢?
甚至連這片冰麵都已經變得不再乾淨。
也可以再退一步。
他完全可以用平時的狀態來對待這次比賽。
西裡爾和安德烈爭鬥得那麼厲害,但也隻有兩個人,領獎台上卻足足有三個位置。
自己在華國站就已經拿到了第一,即使這次隻拿到第三的名次,充足的積分也能讓他拿到大獎賽總決賽的入場券。
花樣滑冰大獎賽的總決賽,最起碼一定不會像這種地方分站賽一樣黑幕重重。
他完全可以退一步,養精蓄銳,等到最後的總決賽時再度發力。
一塊分站賽的金牌算什麼,隻有總決賽的金牌才會讓人牢記。
隻要在最後的關鍵時刻發力,就不會有人記得,他曾經在e國分站折戟。
甚至所有人都會同情他。
因為他才是黑幕的受害者。
冰迷們會憐愛他,為他抱不平,教練們會心疼他,知道他已經儘了全力。
就像是節目裡已經退役歸來的士兵,他帶著滿身功勳,為了這個國家曾經奉獻生命,即使是不再響應征召,也不會有人苛責他一分一厘。
他還是那個受人崇拜的英雄。
但甘心嗎?
甘心就此放棄就此認命?
甘心就這麼隨隨便便成為西裡爾和安德烈的陪襯,明明擁有一爭金牌的實力,卻要站在第三的最矮台子上,為他們擁抱祝福,看著他們其中之一掛上自己夢寐以求的那塊牌子?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甘心!
班銳,維克多,薛林遠等人的身影飛快地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
少年眼裡燃起火苗,隨著音樂向前跳起。
這是最後一個單跳,被稱為王者跳躍的3a。
跳起,擰轉,落冰!
依舊是挑不出任何錯誤。
觀眾們已經被冰上的少年徹底吸引,毫不吝嗇地貢獻掌聲。
直播間裡的華國冰迷卻已經開始緊張。
“下麵是不是淩燃的最後一組連跳了?”
“上次他在華國站摔倒了,那個4f打頭的跳躍。說起來,淩燃好像一直不是很擅長f跳,居然會最先跳出來4f,也是夠厲害的。”
“上次就摔了,這一次會不會……”
“能不能說點吉利話啊,我先來,淩燃肯定能穩穩落冰!”
能穩穩落冰嗎?
淩燃其實還不能保證。
他的4f落冰成功率真的太低了。
少年飛快地滑過裁判席,神態自若地與那些裁判對視。
淩燃心裡其實很清楚,這裡不是華國站,這些裁判們裡有人蓄勢待發,就等著抓住自己任何一個錯誤。
他們就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鬣狗,隻等著他露出馬腳,就一擁而上地哄搶分食,儘可能地扣掉最大限度的分數,隻為了能捧他們想要造出的那顆新星。
那他就一定不能給這些人任何機會。
少年向前滑行著,比賽的緊張和壓力促使著大腦皮層分泌出遠超尋常的激素,極為亢奮的狀態,即使是冷靜如淩燃,也能聽到自己怦怦怦的心跳聲。
仿佛帶著向死而生的決絕。
少年突然一個轉身,點冰借力,縱身一跳。
時間都在這一刻凝滯。
隻有高速攝像機如實記錄下半空中如花怒放的身影。
一圈。
兩圈。
三圈。
四圈!
落冰!
暗金刀刃撞擊切入冰麵,發出巨大聲響的同時,濺起大片雪霧。
少年腰身低垂,雙臂如翼向後舒展,左腳刀齒再度點冰借力。
三圈。
落下,再度跳起。
兩圈。
穩穩落冰!
一切仿佛就發生在一瞬間。
現場所有人都愣了下,才來得及爆發出最熱烈的掌聲。
直播間裡,彈幕也是頓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淩燃落冰成功了!”
“啊啊啊啊,這個4f成功了!”
“這種情況下還能突破極限!太厲害了吧!”
冰上的少年也飛快地笑了下。
他花費很大精力依舊失敗率很高的4f,就像他想的那樣成功了。
掌聲如潮水,所有人都在為這個漂亮的4f喝彩。
冰場邊,所有的e係裁判恨不得一夜白頭。
他們已經預感到,仿佛有什麼正在脫離控製。
西裡爾和安德烈真的能牢牢占住前兩個名次嗎?
他們已經不確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