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要表演什麼樣的遊仙?
這個問題,觀眾們都很疑惑,就連冰上正跟隨著樂聲,從容流暢地滑出一個個高難度步法的少年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哪怕他已經在如夢般漂浮的樂聲裡,遵從肌肉記憶的本能,以最乾淨利落的姿態完成了短節目的第一個3a跳躍,並且穩穩落冰,卻還是無法完全勾勒出心底那個隱隱約約的影子。
唯一能確定的是,他不想再滑成秋季經典賽時的樣子。
倒不是覺得第一版遊仙有哪裡不好。
而是原本的編排已經不能準確地傳達出少年此時的心情。
準確地說,是淩燃現在的心境,跟遊仙原本的表達有了根本性的衝突和矛盾。
第一版遊仙出現在j國秋季經典賽時,少年其實是抱著試水的心態,想要用這場正式賽季開始前的b級賽試探一下裁判們和新規則的底線。
畢竟誰也不知道,滑聯究竟能將裁判自主權大大提升後的新規則借題發揮到什麼樣的地步。
也許還有那麼一點點的可能,他們對體育精神還有些許敬畏,對花滑猶有幾分熱愛,不會因為一己私欲徹底將這項優雅美麗的項目推上絕路。
所以哪怕心知肚明自己一定會被壓分,在淩燃的心底深處,還是會由衷地希望滑聯並沒有爛到根子裡,還能給真心熱愛這項運動的人們留下一線餘地。
這並不是出於對滑聯的信任。
而是作為一名運動員,在看到自己深愛並立誌為之奉獻一生的項目將要淪為資本工具時,心裡自然而然生發出的微弱希冀。
但淩燃同時又很了解滑聯和自己。
他知道滑聯說不定還真就爛到了骨子裡。
如果滑聯真的打算荒唐到底,自己也絕不會束以待斃,眼睜睜地放任深愛的花滑從此窮途末路。
平靜又熱烈,深藏心底的猶豫渴望又帶著不甘鬥誌,就是他在滑出第一版遊仙時的全部心境。
很複雜很矛盾的心情。
所以他才會在j國的冰麵上四顧徘徊,卻又毅然決然,不顧一切地想要戰勝麵前遮天蔽日,隔絕去路的高山險峰。
纖長的身影飄搖在冰麵上時,就像是拂過湛藍海麵的柔風,穿過氤氳夜幕的清輝,蕩漾在如鏡湖麵的漣漪波痕。
甚至滑出了一種被青雲白霧溫柔托舉著的翩然氣度。
那樣的溫柔繾綣,再帶上華國特有的古典情調,秋季經典賽的視頻一被傳上網,就得到了很多觀眾的喜歡。
真的有很多人都看過這個他們其實並不是很能理解內涵的華國短節目,播放量沒多久達到了令人吃驚的六位數。
要知道本年度的新賽季甚至都還沒有正式開始,秋季經典賽也隻是個b級賽事而已,居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能收獲這麼驚人的數據,也難怪滑聯一直眼饞淩燃身上的巨大流量。
所以,現場和直播間裡,也是真的有很多人一眼就看出,短節目的整體基調完全都變了。
他們起初訝異不解,卻又很快地沉醉在少年優美的身姿和流暢的動作裡。
看著他俯身向前探去,浮起的長腿又直又細,高抬過髖。
看著他打開手臂,輕拂氣流,一舉一動都帶著仙人特有的飄逸與脫塵。
看著他壓住刀刃在冰上搖曳,腰身一擰再度跳起,修長的雙腿夾得緊緊的,像竹蜻蜓一樣地起跳和落冰,冰刀下碎玉四濺,晶花綻放。
“哇哇哇!”
“啊啊啊啊啊!”
滿場的尖叫聲都為少年的第二個完美跳躍尖叫鼓掌。
至於淩燃又臨時改了編排,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畢竟淩總是能帶給他們令人意想不到的驚喜!
他們永遠相信自己喜愛的選手。
隻需要帶著眼睛去看就夠了。
隻需要讓淩燃把他們帶進節目的意境裡就夠了。
觀眾們已經徹底沉下心,隻顧著專注地欣賞自己期盼很久的節目,不知不覺就被少年身上流淌著的那股旺盛凜然的生命力所打動。
好像真的不一樣了。
但又確實是淩燃獨有的向上風格。
不少人的眼睛越看越亮。
就連淩燃自己都在這樣奇妙的忘我境界裡,完全沉浸在樂聲和想象中不能自拔。
他現在隻是跟隨著自己的感覺在滑。
在肌肉記憶占據絕對掌握的前提下,放任那些如海水般蕩漾漲落的情感接管自己的全部。
至於最後會呈現出什麼樣的效果。
淩燃沒有想,也沒有時間去想。
他甚至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已經掌握了全部繪畫技巧的畫家,隻需心念一動,就能在60×30的偌大賽場上用肢體儘情揮毫潑墨,留下一幕幕由心緒與情感主宰的動態畫卷,將自己看到的,想到的一切,酣暢淋漓地傳遞給看到他在冰上起舞的每一個人。
舞者就該用肢體表達一切。
花滑運動員本就是天生的冰上舞者。
少年沉浸在樂聲編織的幻想裡。
那道修長挺拔的身影就在冰上遊曳。
在盤旋而上的樂聲裡,高速滑行著,飛掠過幻境裡如鏡的湖麵,披滿一身月光,毫不猶豫地拾階而上。
衣衫獵獵的身影乘著風遊刃有餘,不像是在冰上,倒像是已經登上天梯,一味地隨著自己的心意毅然直上。
一步都沒有停留,因為他已經做好了一切的準備。
無論前路如何,都隻會拾階而上。
這是他選擇的未來。
更是他為花滑走出的新路。
那條原本沒有,也要硬生生走出的路。
刀齒刮擦冰麵的粗糲聲刮擦耳膜,在輕靈柔和的優美鋼琴聲裡格格不入,卡在每一個節拍的轉折點上,讓人戰栗骨酥,帶來真切無比的臨場感。
就連隔著屏幕觀看淩燃表演的觀眾們都能感受到冰上迎麵吹來的陣陣冷風。
他們心馳神往,他們目不轉睛。
他們輕而易舉地就被帶入到夜幕降臨的夢中世界裡,與淩燃分享著一切見聞。
他們看見少年竭儘全力在冰上旋轉,滑行。
在失津的迷途裡感受著晨昏交替,黑夜來臨。
沒有路沒有光的青雲梯上。
每一步都比想象中的艱難。
他卻見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奇景。
山中有瀑布。
從山峰間飛泄衝蕩,熊吼龍吟,聲響轟然。
山中有巨樹。
於是樹林陰翳不見天日,不分晨午夜分。
山中多陰雨。
少年抬眼便見鉛雲低垂,濃霧遮目,風雨欲來。
這是與山下清麗雅致的湖月照影,淥水猿啼迥然不同的悚然場景。
恐怖,陰鬱,令人膽戰且心寒。
少年沒有絲毫的停留。
在輕柔的鋼琴聲裡,壓著銀色的刀刃毅然決然地加快速度。
於是平整如鏡冰麵上就留下了一道又一道蜿蜒細白的冰痕。
唰唰的破冰聲裡,盛開的雙臂在樂符躍起時壓下,浮起的長腿也在旋律落下後自如地高高抬起。
與旋律全然的對立,就像是絕不屈服的心音。
觀眾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就見少年的每一個動作都帶著拋棄自我的灑脫與決然。
繁複華麗的步法接連不斷。
冰刀內外刃變換的速度快得驚人。
每一步都目不暇接。
每一步都移步換景。
他沒有任何的停留,一息都沒有停留。
哪怕驟然而來的閃電帶著刺眼的光掠過眼底。
貫耳的巨雷也在耳畔轟然炸響,激得人背後寒毛根根炸起。
狂風裡甚至還裹著亂石。
他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即使暴雨如約而至,讓人連前路都看不真切。
即使山巒即將崩頹,崢嶸而崔嵬。
少年也隻是毫不在意地在冰上縱身一躍。
後滑的s形冰痕清晰明了。
就連高速擰轉四周後穩穩落冰,隨即再度點冰起跳的身影都帶著不斷向上攀登的姿態。
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停頓。
落冰,躍起。
落冰,再躍起。
在最後一個跳躍的餘韻裡用一連串堪稱快活的撚轉步一刻不停地旋轉出去,劃出一圈又一圈的急促白痕。
停,為什麼要停?
少年向上奮力揚起雙手,不像是在被風雨摧折,倒像是在享受這場酣暢淋漓的暴風驟雨。
有那麼多人用他們炙熱純粹的愛支持他,鼓勵他,主動成為他的後盾,想要為他遮風而擋雨。
這一點小小的風雨算的了什麼呢。
他也早有預料不是嗎。
為什麼要停呢,是他做不到?
當然不是。
他能做得到。
他甚至已經做到了。
滑聯的末路就在前方。
仙人的洞府就在山頂。
他即將登上山巔,他馬上就能極目遠眺,怎麼可以停在這裡。
登高才可能攬月,臨峰才足以觀海。
曾經想象裡的蒼鬱青山,湛藍海波,如染朝陽,燦爛星漢……現在都在觸手可及的前方。
隻有前進才能一睹真容。
所謂的不公和黑幕都是蒙蔽人心,連他一絲一毫的皮毛都傷不到的虛偽假象。
回旋不斷的樂聲不斷地催促著少年前進。
一刻不停地前進。
絕不回頭地前進。
直到穩穩地踏上登臨山頂的最後一步。
雲梯消失,退路全無。
少年也帶著無限的憧憬,一刻不停地旋轉在理想的最高處。
直到琴鍵重重一擊,發出令人魂魄動搖的連綿顫聲,才從甜甜圈的高速旋轉姿態裡再度睜開眼。
樂聲再度回歸輕靈,屬於仙人洞府的瑰麗畫卷也在他澄澈烏黑的眸底緩緩展開。
一切都是那麼的輝煌和流麗。
有一望無涯的青穹夜空,也有飛閣流丹的樓台宮闕。
隨手扯下的雲霞就可以化作衣裳,乘著風就能輕鬆地馳騁萬裡。
日月交織的明亮光線裡,翩翩出遊的仙人衣卷如雲,見到有人前來,從容地從嗟峨高台上紛紛落下,所過之處仙氣繚繞,有白虎鼓瑟,有蒼龍吹箎。
這是超過常人所有想象的奇景。
是仙境才會有的靈秀與光耀。
少年也像是被眼前眩惑心目的一切驚倒,心弦震動下一個急刹,停在了冰上,仿佛無意識地伸出了手。
可還來不及觸碰,就渾身一顫,原地一個結環地再度滑了出去。
烏黑的眼眸輕輕眨了下就恢複清明。
原先的迷茫和驚喜也都沒有了蹤影。
隻一個雙手輕合,再向後舒展一振的動作,就讓所有人觀看節目的人都能知道,入夢之人已經從壯麗瑰麗的短暫幻境裡蘇醒了過來。
泯滅的煙霞徹底消失不見。
夢裡的一切都變成東流消逝的江水。
淡淡的失落與悵惘不受控製地浮現在樂符遊走的旋律裡。
場上的氣氛瞬間低迷。
飽經磨難才獲得的一切眨眼就化為烏有,怎能叫人不扼腕歎息。
不少觀眾都隨著急轉而下的樂聲重重地沉下了心。
但少年卻沒有放任自己就此沉淪。
他不像是做了一場夢,倒像是提前窺見了登山成功後的無限可能,才會在夢境裡短暫地預支到了未來的快樂。
夢醒又如何,他總能將夢裡的一切帶入現實。
少年氣定神閒地在冰上滑行著,帶著異於常人的平靜與鎮定。
清俊的眉眼低斂著,是儘在掌握的篤定與自信。
他有著仙人早已拋棄的執念。
便隻能在夢境裡心悸醒來而不可久留。
仙人總輕視著凡人的弱小,視之如螻蟻。
可螻蟻也有翻天之能,可潰千裡之堤。
少年微微垂眼,加快了滑動的速度。
在高清攝像機的鏡頭裡,在從弱漸強的樂聲裡,執著堅定地用刀齒小跳,以一個風車轉的姿勢毫不猶豫地躍入了自己的最後一組旋轉。
青藍的考斯騰閃爍著耀眼如星河的光,薄如蟬翼的輕紗鼓出風的形狀。
少年在用生命向神明立誓。
一定會燃儘全部的一切將夢中的執念帶回人間。
於是柔韌的身軀奮力躍起。
從極度考驗柔韌性的蹲踞轉小跳換足。
長腿筆直向前浮起,旋轉。
好,拉住冰刀折疊成一小團的難度姿態。
再接交叉直立轉。
終於,樂聲在拔高後陡然滑落,高速旋轉的身影也在樂符消失的瞬間舒展著手臂停在冰上。
考斯騰的碎鑽閃著星河般的光。
少年白皙的額角布滿汗珠,眼神亦是湛然明亮,嘴角的微笑更是帶著自信的鋒芒。
這是勝利者的姿態。
就像是已經預見到成功的到來。
節目至此戛然而止。
很多觀眾們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連回蕩在場館上空裡的餘音也徹底停止,有人第一個鼓起了掌,大家才從這種夢一般虛幻的惘然裡蘇醒過來,卻連鼓掌的動作都帶著做夢一般的遲緩。
這就結束了?
好像是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