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包裹,是撿到明泉這孩子時,在他身上的。”邱奶奶訥訥地道,“老頭子早上起得早,在大路邊上聽見有娃娃哭,尋過去,就找到了這孩子。”
邱爺爺在一邊默默點點頭,渾濁的眼神有點茫然:“他那時候……哭聲已經很弱了。”
撿到邱明泉的時候,這孩子小臉已經凍得青紫,長久的哭泣和嚴冬氣溫已經奪走了他的力氣。
等到被抱起來時,不知道是哭累了,還是已經快要昏厥,邱爺爺還清楚記得,那孩子很快停止了小貓般的哭泣,沉沉睡著了,小小的鼻翼偶然才抽動一下。
韋青哭得無法自已,扭頭看著床上,邱明泉同樣無聲無息睡著,就像一個無知無視的嬰兒,和記憶中那個沒出生幾個月就失蹤的嬰孩重合在了一處。
當年被那個毒販的老婆扔下車時,應該是深夜。經過大半夜的寒冬,小小的嬰兒沒有被凍死,已經是該感謝上蒼了吧。
“老頭子在路邊等了一小會兒,也看不見人。這裡靠近農村,丟棄娃娃的事,還不算少見。”邱奶奶回憶著。
時隔多年,她還記得很清楚,把孩子抱回家以後,老兩口喂了點米湯給孩子,他很快就睜開了眼睛。
說來也奇怪,小娃娃也不哭,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們,忽然就笑了。
凍得青紫的小臉上緩過了點血色,襯著那烏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一下就打動了兩個老人的心。
四下打聽了幾天,附近也沒找到丟棄嬰兒的人家,去民政局問了問,民政部門的人給了他們個建議:不如收養下來。
“雖然你們也不富裕,但是我說實話呢,送去孤兒院,那可更苦。那麼多孩子呢,條件差不說,小孩子也沒有家人。”民政局的女同誌當時這樣勸他們,“你們兩個老人收養的話,好歹以後也有個送終的人!”
“……我們想著既然孩子爹媽不要他了,就動了收養他的心。”邱奶奶有點瑟縮,看著氣勢威嚴的向元濤和氣質良好的韋青,心裡模糊地知道這對夫妻和他們不是一樣的人。
“我們、我們沒啥錢,撿垃圾過日子的,家裡窮,也沒能給孩子什麼好條件。”她有點羞慚和難受,“不過、不過明泉自己爭氣……”
韋青忽然痛哭出聲,緊緊攥住了床上的小繈褓。
那繈褓已經很舊,看得出來小時候用了很久,一角上,清晰的一個繡花字樣“泉”字赫然在目,邊上還有一個小月亮和小太陽。
金黃色的絲線已經變成了暗黃,在歲月的侵蝕下,暗淡無光。
聽見她的哭聲,邱爺爺垂下了頭。他的手有點抖,半晌忽然憋出一句:“孩子跟著我們,受委屈了。”
韋青猛然止住了哭聲,她定定地看著兩位老人,忽然站起身,猛地雙膝著地,竟然跪在了兩位老人麵前。
“不不……不,您兩位是我和元濤的恩人。”她的淚水完全無法停下,“假如沒有你們,明泉說不定已經凍死在路邊了!我謝謝你們!謝謝你們救了他,對他這麼好,還把他教育成了這麼好的人。”
向元濤也立正了身子,鄭重其事地,深深九十度鞠躬下去:“謝謝二老了。這份養育之恩、撫養之義,我們夫妻倆無以為報!”
兩個老人被嚇了一跳,邱奶奶手忙腳亂地使勁把韋青拉了起來:“這可當不起!閨女,你起來,快起來。”
邱爺爺也騰地一下直起身,手足無措地去拉向元濤:“使不得,使不得!”
向元濤梗著沒動,他沉聲道:“二老,明泉是個好孩子。我甚至覺得,就算是生長在我們身邊,我們也沒有能力將他教導得這麼優秀。”
他有點恍惚,一些心底埋藏的畫麵忽然不期而至。
第一次見麵時,那個穿著破棉襖的半大孩子,鎮定砍倒壞人,狡黠點明邀功說謊的民警;再見時,他已是翩翩少年,江灣體育場上力挽狂瀾,一人可敵千軍。
再後來,就是提醒他南圳市的認購證危機,親身和他前去出謀劃策,完美化解天大危機。
而昨晚這驚心動魄的十幾個小時,他隻身替換向城,一路保護韋青,最後,竟然是他幫自己擋住了一槍!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邱明泉和他之間的所有記憶,他都牢牢地記在了心底,從初見到現在,就像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絲紅線,牢牢將他的視線係在了這個孩子的身上。
這孩子和女兒明麗相似的容貌,他們倆同樣來自母親的、高超的數學天賦,那每每總無端聯係著的莫名牽掛……一切的異常都最終找到了答案。
他和韋青的兒子。
以為夭折了十幾年,早已化為異鄉枯骨的孩子。……
他看著病床上的邱明泉,忽然心痛如絞。他們身為父母的,從沒曾給過這孩子半點庇佑嗬護,卻好像,一直在接受著他給父母帶來的福祉。
邱爺爺怔怔地看著床上的邱明泉,低聲道:“我們也沒教導他什麼……他都是靠自己。”
韋青急切地看著他:“明泉他小時候很乖嗎?能不能……和我們說說,什麼都行。”
邱奶奶在一邊接了話,有點羞愧:“明泉很乖的。家裡沒錢,他小時候個子小,又瘦弱,加上……”
她動了動嘴唇,有點難過:“加上他是被撿來的這事也瞞不過鄰居,所以,一直被人欺負。他都忍著,不吭氣。後來,上了初中,就好多了。”
她有點恍惚,明泉這孩子,是從哪一天好像就忽然長大了呢?從男孩一夜間變成了少年,又漸漸長成了如今的模樣。
堅強勇敢,有自己的主意,可以冷靜智慧地撐起整個家,變成了他們這個貧窮如洗的家庭的脊梁。
可是,現在他躺下了。
四個大人無言地看著病床上的邱明泉,忽然,邱爺爺老淚縱橫,開始無聲地哽咽。
“他還沒認親爹親娘啊,怎麼就這麼一直睡著呢……”他反複地嘮叨著,“怎麼就醒不過來呢……這不行啊。”
向元濤悄悄轉過身,強忍住一瞬間快要落下的淚。
“醫生說,孩子隨時可能醒過來的。我們要有信心。”他緊緊摟住顫抖的妻子,像是說給兩位老人聽,也像是在對自己和妻子說,“老天爺沒有在十幾年前帶走他,還專門把他重新送到我們身邊,絕不會就這樣叫他一直睡著的!”
……
邱明泉的頭部的水腫依舊沒有消散,嚴重的腦震蕩下,醫生嘗試了各種辦法,向家也都用儘了所有的關係和人脈,封雲海甚至緊急聯係了香港和美國的專家,可是得到的診斷都是千篇一律。
——要看病人的運氣,或者說,看上天的安排。
病人蘇醒的時間可能是幾天,可能是幾個月,但是,也要做好成為植物人的思想準備。
而距離邱明泉從手術台上下來,已經有兩天整,昏迷的邱明泉絲毫沒有任何蘇醒的跡象。
生命體征已經日趨平穩,外傷也沒有感染和發炎的症狀,可是腦部的情況卻依舊不容樂觀。
……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
開學了,繼光中學的高三班級裡,曾經的二班班長邱明泉的座位,就這樣空了下來。
沒有及時趕上開學,昏睡不醒的他在醫院裡,已經足足度過了二三十天。
韓立坐在最後一排的座位上,望著前方那個空落落的座位,心裡一陣陣地難受。
同學了兩年,班上的同學沒有人不喜歡這個溫和俊秀的班長,女孩子們更是一個個喜歡圍著他轉悠,很多人看他的時候,還會悄然紅了臉頰。
可現在,班裡的主心骨,他不在了。
韓立悵然地發著呆,目光茫然地落在了外麵的操場上。
遠遠的大日頭下麵,新一屆的高一學生正在軍訓,恍惚間,他的眼前似乎出現了兩年前屬於他們的一幕。
遠遠地,那個俊眉修目的少年衝著罰站的他們,舉起兩瓶汽水來,眉眼彎彎,含笑低聲叫:“給你們留了兩瓶!……”
韓立望著玻璃窗,忽然鼻子一酸,好像又看見了那一刻,那玻璃瓶身上晶瑩的冰氣泡。
“丁零零……”最後一堂課的鈴聲驟然響起,韓立懶洋洋地背著書包走向廁所。
放學前最後一次解放內存,男廁所裡人挺多,韓立心不在焉地站在站廁位邊放水,就聽見身邊幾個男生在嘀咕:“哎,聽說原先二班班長至今還躺在醫院裡呢,還沒醒?”
“是啊,真嚇人。”一個旁邊班級的男生神神秘秘的,“我可聽說了,他那天晚上本來去封睿家做客的,結果做了替死鬼!”
“什麼替死鬼?”他的同學好奇地問。
那男生也不知道哪裡得來的消息,老神在在地壓低聲音:“那個一班的向城不是警察局長家的兒子嗎,聽說歹徒本來要劫持他的,結果警察為了保住他,把邱明泉推出去了!”
“哎呀呀,這可真不要臉!老百姓家的孩子就不是人啊,命就比公安局長家的公子低賤?”和他搭話的男生嘖嘖稱奇,“要我說,一定是向城他怕死……”
韓立聽得心頭火起,飛快地拉上褲鏈,猛地一腳踢向旁邊的木門,咣當一聲:“胡說什麼呢!知道個屁就瞎嚼舌頭,我們班上的女生都沒你們這麼嘴賤!”
那幾個鄰班的男生嚇了一跳,看他人高馬大的樣子不由就發了怵,說話的那男生小聲嘀咕了一句:“又不是我說的……到處都在傳嘛!”
韓立舉起拳頭,威脅地衝著他麵門一晃:“向城不是那種人!滾,再逼逼我錘死你們!”
他們身後的蹲坑木板門忽然開了,一個清瘦的人影慢吞吞走了出來,旁邊的人一看,就猛地一愣,有人悄悄捅了一下說話的男生。
那男生一回頭,臉都白了,我的媽呀一張臉白得像鬼一樣,更加襯得頭發漆黑眼珠幽深,是向城!
這可是平時一言不合就動手的主,這剛剛背後說他壞話……那男生踉蹌著往後連退好幾步,警惕又害怕地飛快提著褲子。
向城卻看都不看他一眼,垂著眉眼,冷冰冰地推開堵著排隊的一群人,竟徑直走了。
那幾個男生心有餘悸地探頭看著他走遠,這才長籲一口氣:“我草,這次居然沒動手,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韓立惱恨地瞪了他們一眼,兩步並成一步,飛快地衝出廁所,追上了前麵中插著褲袋低頭慢悠悠前行的身影。
“向城!”他一把拉住前麵的人,“喂喂,你來上學啦?肋骨的傷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