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周朝順德十七年正月初四,雪滿京城。

這場大雪,自昨日午後,下到了今日,京城之中大街小巷,千屋萬廈,儘被積雪覆蓋。

還在年中,京城這繁華之地,卻是人跡罕絕,聲響不聞,大雪之中,隻聽肅肅聲響,仿佛一座空城。

一大清早,李老四開了自家房門,探頭一瞧,但見那天上依舊搓綿扯絮一般,大片的鵝毛簌簌落下。自家院裡,觸目一片銀白,拴牲口的木頭樁子、醃菜的土陶缸子連同那木頭半扇門,都被壓在了厚厚的積雪下頭。

他搓了搓手,從門後拎出一把掃帚,掃起雪來。

屋中,他渾家低低叫了一聲:“當家的,你做啥呢?”

李老四頭也不回道:“我將雪掃掃,你睡你的。”

那婦人卻披了件襖子出來,嘴裡咕嘟著:“京裡被圍幾天了,大夥都不敢出來,還掃啥子雪?你有幾個腦殼夠砍的?”

李老四沒好氣道:“婦人便是不知事,若是這等天長日久困下去,咱日子不過了不成?大年下的,這成什麼樣子!”嘴裡說著,一麵揮舞著掃帚,將院中掃出一條道路來。

他乾的熱將起來,身上也冒出了騰騰白氣,便將身上裹著的襖子脫了,精赤著臂膊。

那婦人也沒進去,自家也拎了一把掃帚,一麵乾一麵同他低聲爭執些什麼。

兩口子正拌嘴,忽聽得巷子外頭,遠處傳來一陣極重的腳步踏地聲響。

那腳步聲齊齊整整,一步一步,如同擊鼓一般,敲在兩口子的心上。

李老四同他渾家,一齊白了臉麵,丟了掃帚,忙忙回到屋中,關緊了門扉。

被圍困了四日的京城,終是破了。

安國公府門前,人頭攢動,丫鬟仆婦家丁小廝,擠在一處,低垂著頭,不敢有一聲言語。

如今的安國公蕭潼,同他的夫人蔣氏,就站在人群前頭。

雪依舊在下著,撲簌簌的,落在每個人的頭上,仿佛千鈞重擔,壓得人抬不起頭,喘不過氣。

自西南而來的叛軍,一路勢如破竹,隻用了短短半年的功夫,便直攻入京城,並於大年三十的夜裡,將京城團團圍住。

朝廷腐敗已舊,叛軍一路打來如摧枯拉朽。

但京城的權貴們,滿心想著京畿重地,有重兵把守,區區一夥烏合之眾,怎樣也不會是朝廷親軍的對手,依舊在紙醉金迷、糜爛奢侈的日子裡醉生夢死。

然而,叛軍隻將京城圍了短短四日,便不攻而破。守城的官軍,竟然在守將林城帶領下,獻城求和。京城大門洞開,叛軍如入無人之境,隻用了不到兩個時辰的功夫,偌大一座京城,便已落入了叛軍掌握之中。

蔣氏將頭略抬了抬,悄悄望向那些叛軍。

這些兵士,同她往日在京中見到的,騎著高頭大馬,身著輕裘錦帶,微胖而白淨的軍士不同。他們一個個皮色黝黑,剛勁魁梧,矗立在風雪之中,猶如一尊尊鋼鐵鑄造的雕像。那一張張臉孔,竟是整齊劃一的沒有神情,冰冷剛硬,仿佛石頭雕出來的。

蔣氏的目光,在觸及叛軍手中那明晃晃的兵刃時,心頭一顫,一股寒意自背脊上躥起,直透骨髓。直到此刻,她才大從心底裡的感受到,這是一夥殺人不眨眼的叛軍。

縱然蔣氏隻是個深閨婦人,亦也聽過不少關於這叛軍的傳言。

有流言,這叛軍的首領,是個傳奇人物,是真龍天子下降,其舉事之時,有五彩祥光,故流民草寇皆肯歸順,奉其為王。

一說,其人極善,嚴苛約束軍紀,軍隊所行之處,絕無肆擾百姓之事,甚而調撥軍士,幫助窮困百姓驅逐匪患。

叛軍之中,上下如一,首領衣食,與尋常軍士無二。故此,叛軍軍心極忠,人人為主,作戰之時各自向前。

又一說,其人極惡,性情殘暴嗜殺,曾將守城官員車裂分屍,更將其闔家老小十餘口斬首,首級懸掛於城頭。

傳言種種,莫衷一是,但唯有一種,流傳最廣,甚而蔓延進了京城——唯有此子,方是大周的真命天子。

儘管朝廷下了各種嚴刑酷法,亦沒能製止這流言在坊間傳開,直至如今,叛軍攻進京城。

叛軍進京,並沒有直取皇宮,而是將安國公府團團圍住。這一舉動,令安國公府上下惶恐不安,人人自危。

安國公蕭潼,並不掌兵,也不是什麼權臣,叛軍為何獨獨要圍住安國公府?

蔣氏心中縱有不安,卻並不怎麼害怕。她家老爺早跟她通過氣兒了,叛軍如打進來,安國公府定然率先投降。

自來的規矩,為安撫人心,新帝是絕不殺降臣的,並且為彰顯仁慈寬大,還會加以善待。就算周朝改頭換麵,江山易主,他們安國公府的榮華還會代代傳下去。

想到這裡,蔣氏心中稍稍安定下來,竟而對那個傳言之中的叛軍首領,生出了一絲好奇。

這個傳說中的人物,不知現在何處,又是怎生模樣?

正當她心中想時,那叛軍忽然自中間分成兩列,但見一人一騎,自風雪中行來。

馬匹膘肥體壯,通體烏黑,唯有四隻蹄子是白的,吸著鼻翼,不住的踏著地麵,煞是威風神氣。

馬上騎乘之人,著一身玄色甲胄,一頭烏發高高束起,他兩眸深邃,如鷹隼一般的犀利,兩道濃眉直斜入鬢,鼻梁高挺,雙唇極薄。

這叛軍首領,竟是個俊美如斯的男子!

他左眉骨上有一道淺淺的刀疤,然而這不僅沒有絲毫損壞他容貌,反倒令他添上了一抹陰鬱暴戾的氣質。

他抬手,輕輕撫了撫坐騎的頭,適才還暴躁不寧的黑馬頓時安靜了下來,他便望向了安國公府眾人。

眾人觸及那目光,心頭都是一顫。

不知為何,黑衣男子那通身的氣派,仿佛如天神降世,不怒自威。不必他開口說什麼,眾人心中已然自發的生出了敬畏之意。

這樣的人,便是天生的王者!

蔣氏看清了那人的麵目,頓時如一桶冷水自頭頂澆下,渾身上下一片冰冷。她隻覺得雙膝發軟,兩個腿肚子都在瑟瑟發抖,幾乎要死死的咬住牙關,才能不讓自己尖叫出聲。

怎麼會是他!

這叛軍首領,竟然就是已廢為庶人、驅逐出京的前四皇子陳博衍!

她身邊站著的安國公蕭潼,也倒抽了一口冷氣,上前一步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能說出口,還是退了回來。

陳博衍在人群中掃視了一番,並沒有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張如花容顏,一顆心頓時直直的墜了下去。

人群裡忽然響起了一道尖利的哭叫聲:“四爺,您總算回來了!!”

伴隨著這聲響,隻見一丫鬟打扮、左臉有疤的年輕女子連滾帶爬的自人群裡衝出,跪倒在陳博衍的馬前。

這丫鬟語不成聲道:“四爺,您回來晚了……嗚嗚……姑娘,姑娘沒了……姑娘走了!二老爺和二太太,去歲將姑娘送到了宮裡……隔日一早,就送出來消息,說姑娘夜裡去了……姑娘一直都在等著四爺……”

陳博衍默然,他隻覺得耳中一片轟鳴,胸口似是被千斤的重錘一記記狠狠的捶著,喉嚨裡是一片腥甜。

終究,他還是回來的晚了。

風雪甚緊,大片的雪花黏在他的鬢邊、眉上,令他的神情不甚分明。

蔣氏按捺不住,急赤白臉的嚷道:“四、四皇子,你可休要聽這婢子的胡言亂語!皇帝要的人,我們莫不是能攔著不成?!”

蕭潼眉心一跳,想拉她一把,卻拽了個空。

陳博衍看著她,目光之中是一片冰涼,他頷首一字一句道:“如此說來,她說的便都是實情了。”

話音低沉,冰冷之中帶著肅殺,重砸在蕭潼與蔣氏的心口。

蕭潼急急上前,卻被軍士攔住,他便白著臉麵,向陳博衍大聲道:“成王殿下,我安國公府上下願降,自此效忠於殿下!”

陳博衍麵色淡淡,薄唇輕啟:“本王,不稀罕。”

蕭潼後退了一步,冰天雪地竟然出了一背的冷汗,他滿心的盤算便是叛軍必定不殺降臣,他還能繼續當他的富貴國公爺。然而沒想到,這個陳博衍根本不肯受降。

不肯受降,那意味著什麼?

沒等蕭潼想明白,高架在安國公府門前的柴火和油鍋,便已將答案昭示出來。

火紅的焰火舔舐著鍋底,大鍋之中的油也冒出了騰騰熱氣。雪花落入鍋中,偶然騰起些劈啪的聲響。

蕭潼與蔣氏,看著那鍋中滾熱的油,膽戰心驚,不知陳博衍意欲如何。

有軍士上來問道:“殿下,安國公府如何處置?”

陳博衍麵無神色,淡淡吐出兩個字:“逆賊夫婦,下鍋油烹。”

清清淡淡的兩個字,卻宣告了安國公府人的下場。

蔣氏又驚又懼,登時暈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