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驁當然也注意到了蕭穗的心結。
他看妹子如此推心置腹,自己一點都不捧哏也不好,就主動問:
“那你倒是說說,剛才梁寬拉你調動單位,你為什麼非要拒絕?還有他說的文工團撤銷是怎麼回事兒?考大學真不是必過的,你要有心理準備,彆衝動。”
這個問題正好擊中了蕭穗的傾訴欲,她立刻歎息著解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就是冗員要精簡。軍、師兩級文工團編製統統撤銷,水平好的骨乾提到軍區裡,其餘遣散轉業。反正跟我是沒關係了。”
顧驁也不熟曆史,就懶得分析上麵的深謀遠慮了。
反正一言以蔽之,就是剛才梁寬給蕭穗以立功提乾人員的身份,轉到粵州、進入軍區總團。但她放棄了,寧可回原單位一邊備考一邊等遣散。
“看來你是真的乾膩了?畢業後也不會再從事相關工作了吧?”顧驁終於意識到,蕭穗因為戰爭的殘酷,改變了很多底層三觀。
“還是你理解我,”蕭穗歎道,“大起大落好幾次,我是看透了,為國家做宣傳,太沉重了,可能一句話都要背負上很大的責任,我乾不來的。我這輩子隻想寫自己看到的人性,寫一寫可以輕鬆修改的東西,就當是贖回良心的內疚吧。”
“你不乾得挺好,怎麼就良心內疚了。”顧驁不解。
蕭穗坐在病床上,竟然無聲無息就垂下淚來。
她忸怩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大聲說,便拍了拍被子:“你過來,坐到床上來。”
顧驁依言坐到床上。
蕭穗咬了咬嘴唇,湊到他耳邊輕聲說:“我很慚愧,那天攻克諒山的時候,我負傷了,為了不讓報道被奪走,我憑自己的回憶,在野戰醫院裡拚湊出了文字報道,沒有采訪核實。
誰知,因為報道有些出入,害了幾個戰友少拿了補償和榮譽。事後,我找編輯想更正澄清,但短時間內不行,不能影響士氣。”
顧驁一時沒聽明白:“到底怎麼回事?好好說話彆跳。”
這個事兒,蕭穗這幾天應該是一直憋在心裡,沒敢跟任何人說過。
畢竟,這是一個英雄女記者的汙點。
此刻語無倫次地傾訴了一番梗概後,她似乎突然輕鬆了不少。又緩了幾口氣,她繼續徐徐解釋:
“反正就是有兩個被我憑印象寫死了的戰友,實際上後來打掃戰場又救回來了。雖然最後肯定會改過來,但現在千頭萬緒的,戰殘補助成了撫恤金,複員後短期肯定會有困難,總歸是我的文章害了他們。”
顧驁不懂這裡麵的政策,便問道:“撫恤金難道還沒殘助金高麼?怎麼會導致生活困難呢?”
蕭穗解釋:“算法不一樣的,戰殘補助,是未來每個月都有20塊生活費,國家貼你一輩子。陣亡撫恤金是一次性發300塊買斷。短期是寬裕不少,但如果長期買營養品調養,以後就緊張了——所以,我想問你借點錢幫他們周轉。”
最後補充的這句話,蕭穗可是鼓足了不少勇氣。
顧驁正色反問:“你想減輕良心的內疚?你真確認這是‘借’,將來還得起?”
“我準備拿將來的稿費還,最多一年,肯定還清。”蕭穗居然是有備而來,回答得很是深思熟慮,
“我因為這次立功,跟好多宣傳口的前輩混熟了。連帶著我去年發表在地方軍區、地方文藝上的散文、短篇,他們也都看過了,說我底子其實很好。後續他們也會支持我創作一些軍旅文學,戰地回憶,登到全國性的文學雜誌上。”
80年代初,稿費可是高收入——當時的計費製度幾乎都是按每千字多少錢拿定額,相當於後世的買斷寫手。
政策規定的最高稿費,可以達到每千字八十塊錢(超出的話要個案審批)。一個人要是在國家級的文學雜誌上,連載一篇幾萬字的中篇,可不得收入數千了麼。
所以蕭穗的算法理論上是沒問題的。
顧驁爽快地說:“行,那我就幫你了。不過我希望你明白,這事兒不是給錢就行了,最終還是要幫他們恢複正常身份和名譽。”
蕭穗便不見外地開口:“那我要一千吧,給那倆戰友每人五百,夠他們多養兩年傷了。”
顧驁身上自然不可能有一千塊錢,就說明天再給她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