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鄭公以《周禮》駁之,宋公又說《周禮》不在經傳之列,不能完全信靠。昭實不才,有此一問,《緯書》也好,《周禮》也好,各家經傳也好,何為對錯,難道被斥為荒誕之說的《緯書》都是錯的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那宋忠豁然站起,喝道:“豎子無禮!聖人之言豈是你可以質疑的!”

“聖人便不會錯嗎?聖人與我們都起身於微末之中,對錯之說憑靠後人評判,誰又能證明自己家傳所學和所引學說一定是正確的呢?自秦以來典籍失散,後人所傳之典籍,皆口口相傳,是否是聖人之言還要兩說!”

宋忠以兩指指著他,氣的幾乎要站不穩,荀昭繼續輸出他的觀點:“昭不事研究經傳,故不敢言那六天說中的昊天上帝與五天帝之間到底是怎樣的關係,但是昭自身身受其苦,不同學說盛行令人心存迷茫,求學學子碌碌不知何從,亂自由此始。今觀其辯論,不思一統以給廣大學子一個正確方向,反倒分派論係,各執一詞。昭不才,自以為諸公應當求同存異,不應作意氣之爭。”

一番話說的眾人振聾發聵,殿中眾人,有虎目圓睜者,又嗤笑鄙夷者,有欽佩歎服者,有擔憂欣慰者,但是最明顯的是宋忠氣的要倒仰的臉,和鄭玄銳利的眼睛,那樣明亮的目光如同一把刀子將他渾身割遍,荀昭在鄭玄眼中看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亮光,他想來淡然,連剛剛諸公逼問都每能讓他退後半分。

鄭玄站起來,問他:“諸公辯學,是尋求正說,哪裡像你說的那樣不堪,倒像是諸公為自家學說做意氣之爭一般。”

鄭玄仿佛在詰問他,又仿佛在諷刺,荀昭笑道:“人的思想哪裡能夠完全的統一,這隻不過是辯論技巧的爭鋒罷了,難道辯過對方就能證明自己對了對方錯了?不一定吧,我大漢學子若是均重口舌之爭,而不思經文本義,豈不是本末倒置,況且昭深受學說雜亂不一之苦,故剛剛奮激之下,說了不敬聖人的言語,想來悔極,但還是希望諸公能商量出一套眾皆認可的學說,為我輩讀書人開辟明路啊!”

說罷便是長揖到底。

眾人還沉浸於剛剛荀昭所說的話中,想要反駁卻找不到支點,與其辯論吧,人家說是辯論技巧的爭鋒,辯贏了也不算數;斥其不尊聖人,剛剛他卻已經自己請罪,況且此時開口,還要被扣上一個為自家學說作意氣之爭,反而令天下學子無所適從的帽子,眾人掂量掂量自己,都不說話。

宋忠冷靜下來,沉默良久,問道:“願聞汝誌。”

這話是問他到底想乾什麼,或者說他這輩讀書人,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境況。宋忠為南陽宋家經學的正統地位辯論半生,他知道北方百家爭鳴,便決心發展南方學說,教化弟子,讓南陽宋氏家學能萬古流傳,他從教三十餘年,今天這個七歲稚子跟他說,你們這是誤人子弟。

你們為自家不知道是否正確的學說展開無休止的辯論,令天下學子茫然不知何為正學,於是也匆匆忙忙挑選一門自己認為正確的學說,再為其窮儘辯論技巧,去爭辯。

武人的戰鬥在戰場上,文人的戰鬥在口舌上,自古成者王敗者寇,經學也是這樣,誰贏了誰就是正確的,自家就是正統,自古以來皆是如此而且樂此不疲。

今天荀昭卻說,學說遍地讓他們迷茫卻無所適從,他們渴望一部眾家皆認同的經典問世。

於是他問出了那句話,雖然已經知道答案但是還是想聽聽他口中所說,你的誌向是什麼?你想求的境況是什麼?

於是他見那少年微微一歎,用一種近乎渴求的目光看向他和鄭玄,他說:“無非繼往聖之絕學,成一家之言,開萬世之太平而已。”

宋忠長歎一聲,他心底昂然的燃燒著的想要辯論的動力一點點冷卻,他知道他輸給了這個七歲孩童的一句話,於是他默然不語。

荀昭見他說完那句話,宋忠的眼睛便快速沉寂下來,那是一種由明亮到暗淡的快速轉換,剛剛的他還鋒芒畢露,現在他卻如澆了冰水的炭火。與之相反的是鄭玄,他眼眸中的光亮愈來愈烈,仿佛要將他燃燒。

此時耳邊傳來父親荀爽的斥責:“孺子無禮,大言不慚,你那點學問還想繼往聖絕學,還不告罪!”

荀昭知道荀爽這是在救他,於是連忙於他身側行雲流水的跪下告罪:“昭不過一孺子,腹中並無多少書墨,剛剛意氣用事,妄抒己誌,今向諸公請罪!”眾人被他自然無比而又行雲流水的一連串動作搞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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