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挽風挽月 (二)(2 / 2)

林鏡現在還是不明白為什麼盯著他的那幾秒會讓自己改變主意。

“嗚”少年忽然發出一聲沙啞的低吟,他抱著肚子蜷縮著,臉色蒼白如墜夢魘之中。

林鏡吃東西也不看他,開始心疼自己那個破碗——那可是乞老三賴以生存的玩意!沒了它怎麼活?!

楚非歡還在被噩夢纏身。夢裡刀光劍影、血流成河。劍莊之前三百弟子屍首分離,尖叫聲響了一夜。雨滂沱而下,他被奶娘捂著嘴和眼睛跌跌撞撞從暗道逃跑。“不走我不走”他還在泥潭裡掙紮,眼淚滾燙,聲音因為痛苦破碎不成調,空蕩沙啞響徹在山洞裡。

林鏡開始起身,找泥巴想給自己做個碗。

“就這個吧。”雨打濕的紅泥黏度剛好,林鏡捋起袖子,開始一點一點修著碗底。

後半夜又下起了雨。

山洞裡火光重重照應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楚非歡的囈語影響不了林鏡。但是林鏡刮泥巴捏碗的聲音,卻讓掙紮於回憶裡的少年漸漸安靜下來。

山洞外雨聲大滴大滴打葉子上,濺起水花,清脆悅耳。山洞內火柴燒得劈裡啪啦,火星子躍動著乾燥的熱度。老人的手輕輕刮著泥土,沙沙輕響,卻有一種塵世之外的安靜和溫柔。林鏡在繞著碗修整捏造,因為不熟練,很慢又很輕。聲音像是海水漫過思維、漫過全身,洗乾淨楚非歡血海屍山的回憶、帶他到一個全新的夢境裡。

夢境裡是大雪封路,荒山永夜,一間木屋。沒有人間雜事,天地隻剩他與劍。

“好了。”

林鏡把捏好不太規則的碗放到火邊烘烤,視線一轉,才發現主角已經熟睡過去了,緊皺的眉頭也漸漸鬆開。

林鏡盯了他片刻,才歎了口氣,喃喃:“小孩,不是我不管你啊,是我管不了。你放心很快你就會遇到貴人的,他會不顧一切對你好。”

對你好。說出這三個字,林鏡唇角諷刺地扯了下。

雖然在這局遊戲裡,“好”是如此危險又廉價。

楚非歡第二天悠悠轉醒時,已經是下午時分。他身上的傷一點都沒被處理,但他多年練武已經習慣了疼痛,剛醒來,他視線還有些疑惑,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林鏡端著一碗水進來時,恰好對上主角青色迷茫的雙瞳。

“你醒了?要不要喝點水。”

林鏡把手裡的碗往楚非歡麵前一遞。

楚非歡安安靜靜打量著眼前的老頭。

老人很瘦,彎著腰,頭發淩亂、衣衫襤褸,走路有些跛腳,一笑就露出了殘缺的門牙。看起來邋遢又猥瑣。

楚非歡抿了下唇,就是他救了我嗎?他垂下眸,伸出修長蒼白的手接過碗低聲說了句:“謝謝。”

林鏡盤腿坐著,小眼睛裡滿是算計地轉了轉:“沒事沒事,用不著那麼客氣。我看你這打扮也是個富家公子,真想謝我就給老頭我換身衣服、買個新碗吧。”

楚非歡拿著碗的動作一僵,但還是維持冷靜說:“好。”

林鏡又問:“你叫什麼名字啊。”

“楚非歡。”

“喲,是個好名字,我叫乞老三。”

之後又是良久的沉默。

林鏡率先開口:“小孩,你出了山洞打算去哪裡?”

楚非歡愣了愣,說 :“去九陽劍宗。”

九陽劍宗,修真界四大門派之一。

林鏡調笑道:“九陽劍宗啊那裡可不好進。你一個築基未到的小屁孩,他們會收嗎。”

楚非歡抿了下唇,最後還是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塊玉來。

玉是血紅色的,華貴精致,上麵寫了一個“封”字。

“這是我父親臨死前交給我的,說要我帶著它去找九陽劍宗的玄隱尊人,拜他為師。”

林鏡驚訝了一瞬間,隨後笑起來:“那你小子前途無量啊,老頭我也算是救了位少年英才。不過,”他朝楚非歡眨眨眼:“你就那麼認定我是好人?不怕我搶了你的玉佩去賣錢?”

楚非歡又愣了愣,而後說:“你不會的。”

林鏡反問:“為什麼?就因為我救了你?可是我救你也隻是看你家世好,想從你身上訛點銀子。這玉佩那麼值錢,說不定殺了你賣了它還能多得點。”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是帶著笑的,可這笑幾分試探幾分嘲弄,混濁的眼裡一片冷漠。

楚非歡臉色瞬間蒼白,呼吸急促,握緊那枚玉佩,青瞳警惕地看著他。

林鏡伸出手。

楚非歡瞪大眼,下意識按到了腰間的那把黑色長劍上。

林鏡嗤笑一聲,手指一勾,從他跟前把自己的碗拿了過來,懶洋洋道:“行了,老頭我才對你那破玉沒興趣呢,給你提個醒而已。”

楚非歡不說話。

他青瞳安安靜靜看人時有一種詭異的冷和美。

林鏡勸告他:“下次記著了,不要輕易相信彆人,貴重的東西自己保管好,財不外露這我都知道的事,你怎麼就不知道呢。”

楚非歡:“我知道。”

林鏡響想起寺廟發生的事就罵罵咧咧:“你知道個屁!第一眼見到我就巴拉上來要我帶你走,帶你去哪裡?像你這種細皮嫩肉的小孩,賣給牙婆我能得好多錢呢。臭小子,你也就趕上了時機好,現在我腳入土不想造孽下地獄,擱我年輕時候你早被我賣了。”

楚非歡僵在臉,發現自己在這個老乞丐麵前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林鏡心裡歎息一聲,他能預料這個少年未來顛簸流離混亂的一生。在他懵懂時遇到對上這雙不諳塵世的青瞳,心頭難免動惻隱之心。

“臭小子啊,你就當我老了話多吧。”

林鏡指甲輕輕敲了敲泥碗,說:“以後行走江湖長點心。救了你的未必是好人,傷害你的也未必是壞人。甚至,彆人是好是壞又跟你有什麼關係呢。修行到最後,通天大道隻

有你和你的劍。”

他半垂著眼皮,摸著碗:“楚非歡,這名字好啊,可是這人間的是是非非本就變幻莫測,你真的能明白何歡何苦嗎?”

林鏡自覺代入了修真裡那種隱世高人的形象。也覺得自己現在特彆有範,如果不是乞老三沒胡子,他都想裝模作樣摸兩把。

不過想到遊戲的設定,林鏡又斂了笑意,看著坐在對麵一言不發白衣染血的少年,歎口氣,幾乎是輕喃般說:“楚非歡,以後在成神或成魔前,先成為你自己吧。”

他不信人性本惡,也不信人性本善。一念成魔,一念成神,千千萬萬個瞬間有千千萬萬種善惡值。他現在玩下去,就是想看係統最後怎麼收場。

楚非歡愣住,緊緊握著手裡的劍。恍惚間又回想起昨夜的夢境、荒原大雪,一間木屋,天地隻剩他一人。

山洞外是黃昏掩映下的林間,殘陽如血,芭蕉葉深。空氣浮動著肉眼可見的塵埃粒子,地上一堆燃燒後的黑色灰燼。

橘色的夕陽落在了坐對麵的老人身上,投下佝僂的影子。

這是楚非歡未出江湖前一個蟲聲嘶鳴的午後。他剛劫後餘生,大腦浮虛,要很久很久才明白這個老頭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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