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挽風挽月(三)(1 / 2)

林鏡從聊天裡了解了他的身世。

楚是楚國的皇姓。楚非歡是帝陽長公主和一位仙人露水姻緣後生下的小孩, 資質出眾,自幼被送到水天一榭修行。水天一榭是仙門在為凡間子弟設立的學府,本來以楚非歡的資質, 築基後是能直接拜入四大仙門的。

誰料一朝之間飛來橫禍,全族死於妖魔之手、剩他一個人流竄至此。

“那魔修為什麼要殺你府上三百餘人?”

“不知道。”

“你知道你父親是誰嗎?”

“不知道。”

“你小時候見過你父親嗎?”

“沒有。”

一問三不知。

林鏡震驚:“所以你第一次見你爹, 他就死在你麵前, 然後給了你那塊玉?”

楚非歡往前走, 不想和這個怪老頭說話。

林鏡又追上去:“你這把劍也是你爹留給你的。叫什麼名字?”

“春水。”

“春水劍?”林鏡琢磨一下,笑起來:“還挺好聽。”

從溪水村前往九陽劍宗的路迢遠艱難, 林鏡覺得在哪裡乞討都是乞討,乾脆跟著楚非歡一起走的。

他敲著破碗,跟旅遊似的, 看到什麼長相妖異奇怪的植物動物都要歪著頭瞥兩眼,偶然還手欠地去摸摸。為了維持人設, 街上遇到好看的姑娘還會老流氓一樣吹口哨,人家姑娘白眼直翻, 旁邊的丫鬟直接扔石頭過來/砸得他跳腳。

楚非歡唇抿成一線, 悶聲往前走,不想說話。

他長這麼大第一次接觸這樣的人。

不同於皇族的傲慢眼高於頂,也不同於仙者的冷漠不問外事。這個老頭說話刻薄、貪生怕死還愛財好色, 說話吊兒郎當, 渾身上下臟兮兮的,是泥土, 也是紅塵。

“你怎麼大路不走走小路啊?”林鏡已經演上癮了, 就喜歡逗著安安靜靜清清白白的小少年。

楚非歡悶聲說:“我不認路。”

林鏡瞬間懵了, 大叫起來:“我靠!不認路你走前麵走那麼?!我以為你認路啊才跟著你的——你給我睜眼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楚非歡青瞳浮現一層迷茫的霧,呆呆看著前方。荒山野嶺, 樹影稀疏,烏鴉一陣一陣怪叫。今晚的月亮都是濁黃色的,冷光森森照著前麵一個紅土坡。

林鏡摁著他的頭,崩潰吼道:“看到了嗎,這裡是亂葬崗啊臭小子。”

紅土坡上是一座座孤墳,孤墳旁邊還有無數屍體裹上草席就被扔在了這裡,肉身腐爛、散發惡臭,蒼蠅在上方縈繞不散。

楚非歡立刻回頭。

卻發現他們為了到這已經走了很遠,山路狹窄、樹林茂密,一片黑魆魆。

林鏡沒好氣道:“彆看了,沒有回路了,今晚隻能睡這裡了。”

楚非歡皺眉說:“我不需要睡覺。”

老頭炸毛:“我需要睡覺!”

楚非歡對於救命恩人的無理取鬨選擇容忍,他沉默片刻,彎身放下劍:“好。”

林鏡把他揪起來:“好什麼好,你難道要老頭我睡這?你不知道我身子骨不好不能吹風?”

楚非歡一愣:“那你要睡哪裡?”

林鏡:“睡彆人棺材裡。”

楚非歡:“”

他深呼吸閉了下眼睫毛輕顫,對這缺德老頭說:“人死後入土為安,我們這樣會乾擾死者安寧。”

林鏡嗤笑一聲:“我不乾擾,他們也未必安寧。”他抱著碗,跛著腳一瘸一拐地到了一處新墳前——墳已經被盜墓賊挖了,留下一個翻開的棺材和土堆。“你看。”

楚非歡跟了過來,看到這一幕,默不作聲站在原地。

亂世沒有安寧。

他沉默片刻,抱劍盤腿坐下道:“算了,你睡吧,我在旁邊守著你。”

林鏡:“你確定?你小子有兩天都沒睡過好覺了吧。年輕人還是要愛惜愛惜自己身體,不然老了就會成為我這樣。”

楚非歡抱著春水劍心想:他老了後才不會是這樣。

林鏡看著他的蒼白又冷漠的神情,不以為意嗤笑。這小子明明都虛弱地路都走不穩、還死要麵子不休息呢,就楚非歡現在的狀態路上隨便遇到一個壞人都能又被折磨一番:“你不會是怕了吧?不敢睡?”

楚非歡背脊消瘦而挺拔:“我不困。”

老頭已經坐進棺材裡了,對他說:“你困!可你就是不敢睡,一睡就做噩夢。”

“”

楚非歡從小受到的教養就是謙讓有禮,很難在這無理取鬨的老頭麵前反駁什麼。

林鏡意味深長說:“我勸你現在好好睡覺,不然以後更睡不了。”

楚非歡他低下頭,語氣裡難得有了一些沮喪:“睡不著。”

林鏡找個舒服的姿勢在棺材裡坐下:“為什麼?”

“在想我娘現在在哪裡?”

林鏡:“既然婢女能送你出來,你娘肯定也另有安排,不用擔心。”

楚非歡望著天上的月亮,悶悶不樂:“也不知道我去九陽劍宗後會怎樣。”

林鏡心道:會過的特彆精彩。

但他嘴上還是倚老賣老:“想那麼多乾什麼,還能怎樣,最壞的結果就是死唄。你看老頭我都不知道還有幾天活的了,能活一天就珍惜一天。”

林鏡代入乞老三已經代入上癮了,敲著他的碗,突然眼睛一亮:“我給你搞個催眠曲。”

楚非歡微懵:“催眠曲?”

“嗯對。”林鏡搗鼓自己的破碗,用一木頭敲了敲,音色剛剛好。他越發來勁,解釋:“就是幫你快速睡覺的,給你唱個曲。”

小時候看武俠,裡麵乞丐多半是隱世高人,林鏡自認作為玩家半知天命,勉強也算知曉未來,裝個逼不過分吧。他自我代入良好,裝逼上癮,用乞老三漏風的嘴、唱了個乞丐行走江湖必備的蓮花落。“給你來首蓮花落。”

他木棍一敲泥碗,哼道:“東京有個黃表三,也會吃來也會穿。一生好放官例債,不消半年連本三。巢窩裡放債現過手,他管接客俺使錢。”

楚非歡:“”

這講的什麼亂七八糟的官民勾結。

歇一會兒,呼口氣林鏡又哼哼著:“蓮花落,蓮花落,看爺娘不是親,有錢且去敬彆人。三年乳哺成何用,娶了媳婦就要分。好酒好肉老婆吃,不怕爺娘餓斷筋”

楚非歡:“”越來越過分了。

但他從一開始的抗拒到接受,也抱劍在墳邊安安靜靜聽起來,思緒飄的很遠。

“蓮花落,蓮花落,看兄弟不是親,三窩兩塊說不均。同胞也要分彼此,爭多爭少要理論。有酒隻和旁人吃,自家骨肉作仇人。”

老人牙齒不多,唱這詞也是哼哼唧唧的。

唱的詞不正經唱的人也不正經,可楚非歡就是睜著眼望著月亮,在亂葬崗把每個字都聽了進去。

腦海裡想的是生死未知的親人,一片迷茫的未來。

敲碗的聲音一下一下,伴隨老人的輕哼,卻讓這夜變得格外漫長,清風明月都溫柔了很多。

老乞丐還在哼。

“蓮花落,蓮花落,看老婆不是親,三媒六證結婚姻。嫌貧愛富竇家女,半路辭了朱買臣。牆西有個劉寡婦,守到五十還嫁人。夫妻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蓮花落,蓮花落,看朋友不是親,吃酒吃肉亂紛紛。口裡說話甜如蜜,騙了錢去不上門。一朝沒有錢和勢,反麵無情就變心”

咚。最後一聲木棍敲在泥碗上,林鏡搖頭晃腦睜開了眼。望向唯一聽眾。然而對方隻是坐著,表情出神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喂,臭小子還睡不著?”林鏡喊他。

楚非歡回神,少年稚氣的臉上微有鬱悶,低低地說:“你這唱的都是些什麼啊。”

林鏡:“我怎麼知道,我又不識字。”

楚非歡:“”從這人救自己時的身手他就能猜出這人身份不簡單,但是對方樂意演個乞丐,他也不好說什麼。

林鏡又道:“乞丐嘛走南闖北,唱的肯定都是些市井不入流的曲。”說著盤起腿,老流氓擠眉弄眼:“我還會青樓的豔曲,你要不要聽聽。”

楚非歡臉上瞬間浮上一股熱氣,故作鎮靜道:“不用。”

林鏡裂嘴一笑。

他這個猥瑣老流氓演的也真是出神入化了。

月上中天,看著楚非歡眼皮下淡淡的青色,林鏡也不在逗他:“躺下睡吧,我給你換首曲子。”

楚非歡:“你不用,我自己能睡著。”

林鏡翻個白眼:“不是淫詞豔曲。”

他隨手摘了片葉子,說:“是我閒來沒事自己琢磨出來的。”

確實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大概在上初中那會兒吧,他媽特彆愛養植物,林鏡就手賤喜歡去扯葉子含嘴裡吹,看特殊品種的聲音有什麼不同,被打了幾頓後才老實。

林媽媽對他這種一時興起的愛好總是特彆好氣又好笑。

林鏡做事什麼也都是三分鐘熱度,好像唯一一件堅持很久的就是進機甲係。雖然這個夢想什麼時候在心裡生根發芽都不知道,可都熱愛成習慣了也就隨便了,為了開機甲,還順帶進《求生者》鍛煉精神力。

把葉子上的水擦乾淨,雙唇抿在葉子上林鏡垂下睫毛,輕輕吹出調子來。葉子吹笛這樣的畫麵擱在任何一個少男少女身上都非常風雅,可由一個邋遢老頭在棺材裡吹出來,又好笑又驚悚。曲聲很輕,繞弄著月光和清風,斷斷續續卻詭異地平息了所有的煩思。楚非歡衣袂翻飛,青色的瞳孔裡倒映遠處隱約若現的群山輪廓,淡色的唇毫無血色,有一種奇異的冷。

月明星稀,鳥雀驚枝。

葉子的曲聲伴隨風進滾動的林濤,和天上的雲一樣散開。

楚非歡終於有了點困意,緩緩閉上了眼。

林鏡靠著土堆,坐在棺材裡,斷斷續續吹著。越吹眉頭越皺,乞老三的牙齒嚴重抑製他的發揮,總是一到高調就用力不出來,這演奏還不如蓮花落呢。林鏡扯開葉子,抬頭卻楚非歡已經盤坐著閉上了眼。風卷著他的發絲和衣袍,春水劍劍身碧玉清雅無雙,年幼的少年身上有種說不明的氣質,像風又像月,捉摸不透疏離清遠。

林鏡正盯著呢。

誰料楚非歡又睜開了眼。

林鏡忙一縮脖子,訕訕:“你沒睡啊。”

楚非歡道:“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

林鏡愣住:“名字?”吹成這樣還配擁名字嗎?可楚非歡的眼神太過乾淨,瞬間詭異給了林鏡無比的自信——

配!如此天籟不取個好聽的名字怎麼對得起它!

林鏡咳了一聲,手指把玩著那片葉子,尋思了會兒福至心靈想到剛剛看楚非歡時想的事,微微一笑,故弄玄虛說:“這首曲子啊,叫風月邀吻。”

楚非歡微愣:“風月邀吻?”

林鏡本來是隨口一扯,結果居然真給他扯出個還挺不錯的名字出來。

一下子自信翻倍,直起身子來:“對!沒錯!就叫風月邀吻。”

楚非歡生於皇家,什麼曲子沒聽過,垂眸:“有點驚訝。”驚訝這樣的曲居然配這樣風雅的名。

林鏡靈光一線,又從樹枝上扯下一片葉子,遞給楚非歡:“驚訝什麼驚訝,來試著吹著一下。”

楚非歡疑惑地伸出手。

林鏡說:“嘴巴含到葉子邊緣。”

楚非歡照做了。

林鏡興致勃勃:“什麼感覺。”

楚非歡薄唇鬆開那片葉子,如實道:“上麵還有水,有點冷。”

林鏡:“誰問你這感覺!臭小子親過女娃沒?嘿嘿嘿,你把它含住,想象你在親你喜歡的女娃。”

楚非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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