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暖和起來, 南來的暖風吹化凍了一整個寒冬的土壤, 吹軟了庭中枯瘦虯曲的枝乾。
箭道修建得開闊,廊簷前石台深處十幾株參天古木在朦朧晨霧中迎風舒展開翠綠嫩條,枝葉婆娑, 發出沙沙輕響。
九寧走過幽靜的曲欄, 目光透過清晨籠在階前若有若無的霧氣,落到遠處一群年輕嬌美的侍婢身上。
她們一個個麵色青青白白, 鬢發散亂,滿頭油汗,晨起臉上精心裝飾的薄妝早就花了, 總是洋溢著溫柔笑容的臉拉得老長, 五官扭曲,甚至可以說有點猙獰。
一個侍婢實在支持不住,停在花池邊, 雙手撐在膝上, 抬起濕漉漉的臉, 上氣不接下氣地嘟囔一句:“還有多遠啊?”
其他人跟著發出痛苦的呻|吟。
跑在前麵的金瑤咬牙厲斥想停下來休息的婢女:“彆停, 還有一圈!”
回應她的是一片哀嚎叫苦聲。
一個侍婢哭著抹眼淚:“我不是偷懶, 我真的跑不動了……”
另一個捂著自己的心口:“我喉嚨疼, 要喘不過氣了……”
砰的一聲,一個侍婢踉蹌著靠在路邊假山上:“快來扶我, 我不行了, 我頭暈, 我想嘔……哇……”
兩個年紀小的哭喪著臉道:“我寧願乾一天活計也不想跑了……漿洗衣裳, 做針線,舂米,乾什麼都行……”
愁雲慘淡,好不可憐。
但沒有人真的停下腳步。
片刻後,手拉手哭天抹淚的侍婢們深吸一口氣,抬起沉重的雙腿,繼續往前跑,哭得最淒慘的兩個對望一眼,啜泣了一聲,跟上其他人。
嬌小瘦弱的身影慢慢遠去,消失在甬道拐彎的地方。
十一郎和其他幾個郎君忍俊不禁,從回廊裡探出半個身子,張望了一陣,笑道:“九娘,你院子裡的這群婢女太好玩了!”
“對,她們天天跑,都快成箭道一景兒了!”
“這還沒動真格呢,天天哭哭啼啼的,也不怕把箭道給淹了……”
少年郎們爭先恐後訴說這些天婢女們被騎射師父督促著跑圈時鬨出的笑話,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九寧沒有跟著十一郎他們一起笑,冷冷地掃眾人一眼。
十一郎知道她這人最護短,看她麵色不善,立即噤聲,上前一步,口風立刻換了:“九娘,你的婢女真刻苦!”
九寧輕哼了一聲。
這時,花池子裡腳步聲傳來,一名落單的婢女埋頭跑過甬道,腳步看起來有些淩亂,呼吸急促,微微泛黑的臉沁出兩抹酡紅。
九寧眉尖輕蹙,等多弟跑遠,回頭問一旁的馬僮:“多弟怎麼會在最後?”
銜蟬、金瑤這些人從沒做過粗活,體質不如在鄉下田野間長大的多弟,按理來說多弟應該比她們跑得快一點,耐力也更好。
十一郎哈了一聲,推開馬僮,豎起一根手指,晃了幾晃:“不是,這個叫多弟的跑得最快,她領先其他人一圈,一起跑的,她比彆人快足足一圈!”
多弟從不叫苦叫累,從起跑開始就一直悶聲跑下去,途中不會休息,每次都比彆人快一圈或兩圈。
因為多弟太突出的緣故,金瑤幾人更不待見她了。但體力確實不如她,隻能眼睜睜看她超過自己,把她們遠遠甩在身後。
風裡隱隱回蕩著侍婢們彼此鼓勵打氣的聲音,有人邊哭邊跑,有人閉著眼睛咬牙默默堅持。
十一郎說,從第一天到現在,每天都有人掉隊,但最後她們還是都跑完了。
九寧憑欄而立,望著婢女們跑遠的方向,怔怔出了一會兒神。
果然還是追殺主角的任務更簡單,乾淨利落,用不著拖泥帶水,隻要一心一意殺人就行。
哪像這一世這麼麻煩,禁忌那麼多,她根本沒法施展拳腳。
還在不知不覺間惹下許多牽絆。
九寧嘖了一聲,當好人真是麻煩!
不過她現在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抵觸這種甩不掉的麻煩了。
既來之,則安之。
反正這一切隻是任務,最後還是會全忘掉的。
她很快就能找回屬於自己的全部記憶。
……
婢女們跑完騎射師父規定的圈數,回房洗漱換衣,出來服侍九寧。
九寧坐在廊下翻看賬本,拈起一支筆在紙上塗抹了幾筆,漫不經心道:“從明天開始,你們不用去箭道了。”
婢女們大驚失色。
金瑤忙跪地道:“縣主,我們以後再也不偷懶了!”
其他人跟著點頭,求九寧收回成命。
九寧輕笑,伏案書寫,慢悠悠道:“你們都去箭道了,誰給我做好吃的甜糕?誰幫我梳好看的發髻?誰能織出江州最漂亮的彩錦?”
說著話,她抬起頭,頰邊梨渦輕綻。
“我一天都離不開姐姐們,沒了姐姐們的照顧,我渾身不舒坦,姐姐們用不著天天這麼苦練,護衛有炎延和阿大他們就夠了。”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這幫婢女並不喜歡騎射,她們身嬌體弱,練個七八年估計也練不出什麼名堂,而且她們有自己擅長喜歡的技藝,偶爾跑圈強身健體可以,但不必蹉跎光陰去苦學。
知人善任,這點道理她還是明白的。
婢女們麵麵相覷。
九寧擱筆,一手托腮,看著院牆外晨霧消散後漸漸覆滿霞光的碧空,“春卵夏,秋韭冬菁,這些天十一郎他們天天鬥雞卵,我還沒有挑出好看的雞子。”
鬥雞卵和鬥雞不一樣。雞卵、雞子是雞蛋,在雞蛋殼上畫上紅紅綠綠的圖案,比賽誰的更漂亮更彆致,是鬥雞卵比賽的一種。
聽她語氣有些委屈的意思,婢女們又羞又愧,臉如火燒。
尤其是銜蟬和金瑤兩個,更是愧疚得輕輕抽了自己一巴掌。
九娘最喜歡出風頭了,家中小郎君們天天熱火朝天鬥雞卵,她們竟然忘了這事,沒給九娘準備最漂亮最結實的新雞子!
“奴這就去後院催促田奴他們!”
銜蟬起身,急匆匆出去了。
金瑤領著另外幾人去準備畫雞子的顏料:“縣主放心,今年鬥雞子肯定還是您贏!”
婢女們臉上重新煥發出活潑神采,抖擻精神忙活起來。
九寧有些哭笑不得,她們果然不喜歡跑圈。吩咐剩下幾人:“現在正是吃餳粥的時節,你們去搗點碎杏仁,加些糖,做成甜漿水。”
婢女們應喏,分頭去忙。
隻剩下多弟一人跪在簟席上,神色猶豫。
九寧看她一眼。
多弟叩首,“縣主,奴不怕苦,奴可以接著練!”
九寧沒說話。
多弟接著道:“奴從小就乾粗活,養羊放牛,插秧養豬,什麼都會一點……”遲疑了一下,聲音拔高,“說不定奴也能像炎延那樣當一個女將軍!”
九寧失笑,多弟果然不滿足於當一個侍女。
不過這個要求她真不能答應。多弟不懂排兵布陣,整本書中沒上過一次戰場,宋淮南得勢後,多弟曾試圖乾預軍事以培養自己的心腹,結果造成大軍慘敗,痛失幾萬精銳。朝廷不得已,隻能派使者向契丹求和。自那以後,彆說是朝中大臣,連多弟那個懦弱的兒子都不敢讓母親插手戰事。
“為什麼想當女將軍?”九寧提筆,在紙上畫了幾筆,“你喜歡打仗嗎?”
多弟想也不想便直點頭。
她不喜歡打仗,但她羨慕炎延。炎延才一來就得到縣主的另眼相看,縣主還說要親自教炎延認字,以後炎延肯定能和阿大他們那樣出人頭地。
而她隻是個毫不起眼的婢女。
婢女吃得好穿得好,但再好也還是婢女。而且蓬萊閣的婢女個個心靈手巧,她雖然殷勤,終究不如其他人細心,難有出頭之日。
隻有和炎延那樣練就一身本領才能脫穎而出。
九寧知道多弟在撒謊,眼珠轉了轉,莞爾,“這樣吧,等炎延來學寫字的時候,你和她一起學,我身邊缺一個會識文斷字的人,你腦瓜子機靈,跟著管事學記賬,怎麼樣?”
多弟愣了一下。
學記賬?那她以後是不是可以管縣主的陪嫁?
外麵的管事都是男人,她也能當管事嗎?
和當女將軍比起來,多弟更願意當女管事,因為其實她完全不懂打仗的事,反倒更喜歡料理記賬、管家這種庶務。
當了管事,她就可以支使府裡的婢女,以後金瑤她們都得聽她的。
多弟眼底浮起幾點亮光,叩頭道:“縣主讓奴學什麼,奴就學什麼。”
第二天炎延跟著阿大走進回廊的時候,多弟已經正襟危坐,在門外等候多時了。
她悄悄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炎延幾眼,覺得自己雖然不如炎延力氣大,但在認字這方麵肯定比炎延強,她也能讓縣主刮目相看!
九寧察覺出多弟暗暗和炎延較勁,不動聲色。
兩個學生都全無基礎,鬥大的字一個不識。炎延看到紙筆時還好奇地拿起來翻來覆去地摸,多弟到底是周府的婢女,雖然不認字,至少看過娘子們用筆,知道正確的姿勢和文具的用法,不過也僅限於此了。筆尖的墨汁淌下來落在紙上的時候,她和炎延一樣緊張,也嚇了一跳。
九寧這個老師當得很隨意,彆人教學生都是先從禮儀規矩教起,她自己就不耐煩這些,自然不會管炎延和多弟的跪坐姿勢,第一堂課就教她們寫字。
炎延有些急躁,巴不得一個月就能看懂兵書,學得飛快,但過一會兒就全忘了。
多弟看炎延學得快,心裡暗暗著急,等九寧累了回房休息時,她還保持著跪坐的姿勢在案上寫寫畫畫。
……
很快到了周家兒郎比試的日子。
賽場定在營地。
比賽前一晚,十一郎找到九寧,死乞白賴,邀請她去觀賽:“讓你看看哥哥我的本事!哥哥可不是整天隻會嬉鬨的無賴!”
看他信心百倍的樣子,九寧沒出言嘲諷他。
“我這幾天心口疼,比賽就不去了,我在家等著十一哥的好消息。”
十一郎連忙道:“那你在家等著吧!哥哥這回絕不是吹牛哄你!”
說完撓撓腦袋,嘿嘿笑著走了。
正式比賽這天,周都督、周刺史領著族中各房子弟騎馬出城。世家豪族亦派人前去觀賽。這不僅僅是周家內部的一場比試,也關係到以後江州的繼承人選,因此連附近州縣的望族也紛紛應邀前來。
“金州、潭州的人也來了,眼下時局還亂著,你好好待在府中,不要出城。真要出府去,多帶幾個人跟著。”
周嘉暄知道九寧愛熱鬨,今天留下必有緣故,但怎麼問都問不出來,隻得叮囑她不要隨便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