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他心裡在想什麼呢?
是不是已經在琢磨怎麼經營鄂州平原了?
怪不得他身邊的親隨大部分是年輕少年郎,沉穩的、老練的、年紀大的全在暗處,他昔日結交的各路江湖人物平時不顯山露水,等他嶄露頭角,立刻帶著全部家當前來投奔,所以他才能在短時間內徹底控製鄂州,讓天下人為之側目。
九寧嘖一聲,決定先不管周嘉行。
“舅舅……”她岔開話題,“你真的是我的表舅?”
雪庭一怔,繼而挪開視線,躲避她直視的目光。
九寧等了一會兒,看他似乎很為難,而且總是淡然清冷的神色中罕見地透出點狼狽,忙輕笑著道:“是我唐突了,舅舅,我知道你是我的親人就夠了。”
聽到她說出親人兩個字,雪庭似有觸動,出了一會兒神,歎口氣,“也罷。”
他抬起眼簾:“其實我不是你舅舅……”
九寧不覺得意外,光從雪庭講述當年舊事的口吻就可以聽得出來,他最感激、最崇敬、最敬愛的人是武宗皇帝,而不是崔貴妃,他甚至很可能根本不認識崔貴妃和崔氏姐妹。
“這要從我的身世說起。”雪庭手中握著佛珠,眼眸低垂,“我母親出身高貴,是一位宗室公主。”
九寧揚眉。
雪庭竟然是宗室公主的兒子!
公主的兒子,怎麼會自小在寺廟裡長大?
雪庭接著道:“我母親為人放縱,雖為人婦,卻豢養了許多麵首。”
九寧啞然。
難怪雪庭剛才不想說……要一個當兒子的對外人述說自己母親的不光彩,確實太為難他了。
雪庭覺察到她眼神中的自責,搖搖頭,微笑道:“無妨,我並不覺得可恥。”
他曾經深深為自己的身世趕到恥辱、羞愧。
母親是一個沉溺享樂、放|蕩驕橫的宗室公主,而父親隻是母親無數麵首中的一個,可能是書生,可能是武官,可能是僧人,可能是府中小吏……
總之不是母親名義上的丈夫。
直到現在,雪庭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到底是誰,隻知道極有可能是某位僧人。
母親雖然公開養麵首,但生下孩子就不一樣了。怕事情敗露引來夫家人的不滿,她讓仆婦把剛出生三天的雪庭丟在寺廟外麵。冰天雪地裡,他的哭聲引起雲遊歸來的慧梵禪師的注意,那天正好是佛誕日,慧梵禪師道他和佛有緣,把他帶在身邊撫養。
這種事根本瞞不住人。很快,所有人都知道雪庭是公主的私生孩子,公主不予理會,出了月子後照舊尋歡作樂。
武宗皇帝偶然得知此事後,私下裡斥責自己姑母不慈,然後下詔,讓自己的心腹盧家收養雪庭,給了他一個高貴的出身。
而他的母親因為和宦官勾結賣官賣爵事敗,被流放至嶺南,終身沒有回京。
自那以後,再沒有敢取笑雪庭了,他是高門子弟,盧家嫡公子,慧梵禪師的親傳弟子。
雪庭能夠受到最好的教育,十幾歲便名揚長安,受廣大信徒敬重……
這一切,都是武宗皇帝為他爭取來的。
雪庭回憶往事,眼眶略有些發紅,惆悵了半晌,緩緩道:“你父親很溫柔……說話總是帶著笑,不像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更像一個溫和的兄長。”
他望著九寧,目光在她五官姣好的臉上停留了很久。
她天生麗質,自小就能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雪膚花貌,容光懾人。
隻要看她一眼,便難以忘懷。
這一點像她的母親崔貴妃,崔貴妃傾國傾城,每次賞花宴用不著精心裝飾就能豔冠群芳,其他世家貴女輸得心服口服。
但她其實更像她的父親武宗皇帝。
“這麼說……”九寧的注意力顯然沒放在雪庭的身世上,喃喃了幾句,揚聲道,“你不是我表舅,而是我表叔?”
雪庭是武宗皇帝的遠房表弟,自然就是她的表叔了。
算來算去,雪庭和武宗同輩,依舊是她的長輩。
雪庭愣了片刻。
自小在寺廟長大,總是平靜淡然的他,即使在道出自己的身世時,也是一如既往的雲淡風輕。
但卻被九寧的這句話帶起幾絲波瀾。
不論他是什麼身份,是名僧也好,隻是個尋常的和尚也好,是公主和麵首苟且生下的私生子也好,在九寧眼中,並沒有什麼兩樣。
她的目光一如往昔,似明珠,如秋水。
他輕笑,歎息了一句,“對,我是你表叔。”
猶記當年,武宗看到繈褓中的他,挑眉對慧梵禪師道:“這麼說,這個小娃娃是朕的表弟?”
慧梵禪師誠惶誠恐:“陛下,他的父親並非昌平公主的丈夫……”
武宗笑了笑,揮揮手:“姑母造的孽,與他何乾?”
慧梵禪師鬆口氣,知道武宗皇帝不會為了顧及皇家顏麵命人處理掉雪庭,這才敢將雪庭收入寺中。
這些事是慧梵禪師告訴雪庭的。
他那時還是個嬰兒,自然不記得這些事……
但此刻,透過九寧烏溜溜的、反射著搖曳燭火、顧盼有神的眸子,雪庭的腦海中仿佛能夠依稀勾勒出當年的情景。
他抬起手,手中佛珠折射出黑亮的光,纖長的、常年抄寫佛經的十指隔著空氣,在九寧的發髻上久久停留。
九寧眨眨眼睛,“我以後得叫你叔叔?”
雪庭輕輕地歎口氣,慢慢收回手。
“這是我的榮幸。”
我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