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悄悄泛白, 映射在窗扉上的天光斜斜漏入室內, 香氣浮動氤氳。
雪庭抬頭, 目光和九寧的相遇。
他神情凝重, 顯然不讚同九寧的決定。
九寧笑了一笑,決心已定。
她要怎麼告訴雪庭,前世的小九娘固然躲過追殺和利用,但她因傾城美貌被族人一次次送給其他軍閥, 命運何其淒慘!江州生亂時, 雪庭必然是因為擔心她才孤身刺殺汴州軍將, 他為小九娘而死, 但他的安排並不能保證小九娘一生無憂。
雪庭望著九寧如秋水般靈動的雙眸,無奈地歎口氣。
他沒有辦法拒絕她,連反對她的意見都不能。
“在長安不行……你絕不能在長安暴露身份……”
九寧點點頭:“我明白。”
長安盤踞的勢力大多和宮廷有牽扯, 眼下契丹南侵, 大戰一觸即發,不是好時機。
想到這裡……九寧不免想到周嘉行。
他知道她是天家血脈麼?他分明是個坦蕩的人, 不論麵對自己人還是麵對敵手, 這一次他一反常態隱瞞自己, 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走了一會兒神。
屋外重重宮宇間回蕩盤旋的歌聲突然停了一下,似被風雪吹散。片刻後,陡然升起一支高亢的調子,一人放歌, 幾人跟著沉聲相和, 慢慢地加入進去的聲音越來越多, 也越來越響亮,歌聲不複前半夜的歡快活潑,變得粗獷,肅穆,氣勢雄渾,撼天動地。
仿佛畏懼歌聲中散發出的雄壯氣勢,風停雪止,壯麗的宮殿靜靜矗立在即將破曉、透露出點點微光的青白蒼穹下。高樓之上,碩大旗幟獵獵飛揚。
“這是大戰前的軍歌……用突厥語唱的。”雪庭皺眉,起身走到窗扉前,輕叩窗格。
兩名武僧走了進來,先恭敬朝九寧行禮,方直起身答話。
“紫宸殿在奏大樂。盟約已經達成,北方各路藩鎮全部答應出兵,阿史那勃格領河東軍十萬,山南東道節度使、汴州刺史各領兵七萬,兵分三路,作為前鋒軍抵禦契丹狗,其他人駐守京畿。剛才領歌的是阿史那勃格。”
契丹人態度猖獗,號稱雄兵四十萬,大言不慚說隻需要三個月就能踏平中原。
這些年契丹屢屢犯邊,殺掠邊城吏民,但大舉入侵還是頭一次。
朝中人心惶惶,把希望都寄托在前來勤王的各路軍閥身上。
雪庭臉色微變:“阿史那勃格也入京了?”
武僧答:“對,阿史那勃格剛剛入京,於殿前獻歌,聖人大喜。阿史那勃格說李司空也要來,正在入城的路上。”頓了一下,小聲說,“阿史那勃格好像認識周使君,他稱呼周使君‘蘇郎’。”
李元宗上次在長安遇伏,差點把命交代在長安,身邊親隨隻剩下義子阿史那勃格一人,損失慘重。這一次長安再度發出勤王令,幕僚們勸他不要上京,李元宗一意孤行:他順遂囂張了一輩子,卻在長安陰溝裡翻船,栽了一個大跟頭,哪肯甘心?!
唯有風風光光回到長安,率兵打退契丹,讓小皇帝俯首陳臣,才能解李元宗心頭之恨。
其實說白了就是李元宗覺得上次灰溜溜逃出長安太丟臉,無顏謀權篡位。
河東軍將們無可奈何,隻能讓阿史那勃格先行進京。李元宗年紀大了,幾次波折,身子骨熬不住,受不得風寒,大約於年初天氣漸暖時抵達京師。
雪庭眉頭緊皺,道:“都來了。”
他望著窗扉,視線透過窗紗,望向紫宸殿的方向,若有所思。
周嘉行在這次會盟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他竟然和阿史那勃格認識,而且關係還不錯。
稱呼周嘉行‘蘇郎’的人,肯定和他交情不淺。
主仆二人說話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但最後幾句音調卻突然放輕了。
九寧瞥他們一眼。
雪庭垂眸,走回佛龕前。
“我二哥……”九寧道,“我是說周嘉行……剛才在大殿上,他有沒有為難你?”
雪庭搖搖頭,“他看到我的時候很平靜,一點也不意外。也沒有找借口扣留為難我。”
九寧蹙眉。
來長安的路上周嘉行一直在幫她留心雪庭的消息,還特意在寺廟旁找了個幽靜雅致的住所,方便打聽事情。
周嘉行並不怕她找到雪庭。
但是他不想讓她和江州再有什麼聯係。
九寧揉揉眉心,再一次為周嘉行莫名其妙的舉動感到頭疼。
他看起來明明那麼正常……
雪庭眼簾半抬,仔細觀察她的神色,“周嘉行騙你上京的?他有沒有逼迫你做什麼?”
九寧想了想,搖搖頭:“不算騙我來長安——我本來就想離開江州,然後循著你的蹤跡一路往北走,不過他確實騙了我一些事……他也沒有逼迫我做什麼。”
“他是山南東道節度使,在那之前,他和蘇慕白假借商貿之名遊走各地,聯絡了很多人手,等他取代袁家,那些人立刻帶兵前去投奔,數十天內就聚齊十萬之眾,江淮兩座鹽池現在也歸他了……”
雪庭的神情越來越凝重。
“九娘,他不是你以為的周家二郎,你要當心。”
周嘉行準備充分,拿下鄂州後,他向北方、西方各州縣表達和平之意,打通阻隔的商路,暗暗為運兵做準備,同時蠶食運河北段,控製江淮通向中原的通道,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運用鄂州的地理位置優勢,為他北上、南下打基礎。
對內則解除租牛課稅,取消貴族豪紳的免稅特權,查清登記土地畝數,發放給平民,均定田租。
曾打九寧主意的喬家——如今是喬南韶為家主,和其他幾大地方豪族,甘為周嘉行驅使,三十位飽讀詩書的高門子弟分彆趕往不同州縣擔任地方官,專門料理減免稅糧、分給土地的事。
喬家擅長農事,尤其擅長治水,鄂州多河,每年必有水患,喬南韶率領喬家子弟興建水渠,開墾農地,需要雇傭大批人手,各地流民紛紛前往應召。
每天都有數千流民從水路、陸路陸陸續續趕到鄂州,去各地衙署登記姓名,認領土地,應召共事,然後分頭散落於鄂州平原各處。
一派欣欣向榮。
聽雪庭述說完,九寧心情愈發沉重,也更不解。
按理來說周嘉行越深不可測,野心越大,她不是應該更開心嗎?
怎麼覺得有點悶悶的?
她想起那次獲救,周嘉行親自送她返回鄂州,兩人經過鄂州平原,雪中並轡而行,雪後初晴,日光豔麗,策馬沃野之上時,周嘉行承諾將來會帶她去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