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她乾什麼?
黎娘的事……和她有什麼關係?
周嘉行伸手,拂開那碗早就冷透的茶。
九寧一臉莫名,下意識盯著他的手看。
他身形高挑,肩寬手長,手掌寬大,手背青筋分明。
這雙手曾一次次按在她手背上,教她練習正確的拉弓姿勢。
她熟悉這雙手,知道他平時思考時喜歡勾著手指,知道他寫字時會不自覺用指關節勾筆,知道他指節哪裡結有薄繭,還知道他掌心有一道細細的疤痕。
現在,這雙她熟悉的手慢慢朝她靠過來,忽然抬起,捏住她下巴。
冰涼的指尖溫柔地摩挲她的臉頰。
仿佛有雷聲在耳畔炸響。
九寧震驚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完全不認識眼前的周嘉行。
洪流卷起數丈高的浪濤,洶湧而下,鋪天蓋地,裹挾著萬鈞之勢,直要將她吞噬其中。
全身肌膚炸起細密的雞皮疙瘩。
她立刻推開周嘉行的胳膊,想往後退。
“彆動。”
周嘉行抬起她下巴,聲音就在她耳邊縈繞。
“從有了這塊傷疤後,我就明白,我隻能靠我自己,我要活下去,我要離開周家,我想要什麼,不能等著彆人來施舍我,可憐我……我得自己去爭取。我沒法選擇自己的父親和母親,那不要緊,以後,我身邊的人,由我自己來選定。”
而他選定的人,必須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屬於他。
不管是什麼身份。
九寧在意他。
這讓他身心愉悅,隻是重溫這個念頭,就忍不住想微笑。
但這還不夠。
遠遠不夠。
她還有很多秘密,她可以乾乾脆脆地離開周家,離開周都督和周嘉暄,將來也會毫不留情地離開他。
那怎麼行?
他要她留下來,留在自己身邊。
“九寧,聽懂了嗎?”
他捏著她下巴,柔聲問。
九寧不受控製地戰栗起來。
為周嘉行話語中冷靜得過分的溫和。
她眼睫低垂,牙關緊咬,微微輕顫。
就在她以為自己的坦誠喚回一個正常的周嘉行時,冰冷的現實像一個冷冷的巴掌抽過來,打得她腦袋發懵。
周嘉行他更不正常了!
長安大亂那天晚上他說的話再一次浮上她心頭。
“你有很多不能說的秘密……你接近我另有目的……你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舉動,我不會追問,也不需要你對我坦白。待在我身邊,想要什麼,如實告訴我,我會保護你,隨你想去什麼地方,想當什麼人。沒有人欺負你,利用你,拿你去交換什麼……你隻需要做你自己……”
“不過……不要再騙我了。”
九寧腦子裡嗡嗡響了起來。
像是被扔進一個不停打轉的大滾筒裡,天旋地轉,頭暈眼花。
她揮開周嘉行的手,捂著腦袋,冷汗涔涔。
以為她想假裝頭疼好逃避自己的問題,周嘉行沒有讓開,再次捏住她下巴,強迫她抬起頭。
下一刻,他臉色驟變。
“又頭疼了?”
他立即鬆開手,扶住她。
剛才的氣勢頓時沒了,竟有點手忙腳亂。
九寧雙眸緊閉,不想理他。
周嘉行皺眉,一隻手繞過她肩膀,另一隻伸到她腿彎處,抱起她。
堅實的胳膊環住自己,溫暖的胸膛靠了過來,頭疼仿佛好了些,九寧心裡還是想抗拒,但臉卻下意識貼著他輕輕蹭了兩下。
“阿兄……”
她喃喃道。
周嘉行垂眸,看她一眼。
她緊緊抓著他的衣襟,雙眉緊蹙,眼睫顫動。
周嘉行揚聲喚懷朗去請醫士,抱緊九寧,送她到床上,給她蓋好被褥,坐到床邊,俯身,手指輕輕為她按揉太陽穴的位置。
三更半夜,醫士睡得正香,忽然被幾個親隨拍醒揪起,半抬半拖著拉到大帳裡,還沒動怒,看到床邊周嘉行神色凝重的臉,一肚子火氣頓時煙消雲散。
“這就奇了。”給九寧診過脈後,他眉頭深鎖,“不像是頭風症犯了。”
周嘉行:“再看看。”
醫士應喏,片刻後,還是搖頭:“從脈象上看,無礙。”
周嘉行示意懷朗把剛剛燃起的燈燭湊近些,細看九寧的臉色。
她蜷縮著側身而睡,眉心微微皺著,眼皮低垂,臉色不像剛才那麼慘白,已經睡著了。
這次她的頭疼來得快,去得也快。
醫士剛才和幾個親隨八卦了幾句,知道方才兩人起了衝突,想起最近的傳聞,都說九娘和郞主鬨彆扭了……
斟酌了一會兒,慢慢道:“這病不易動怒,怒則急火攻心,可能就會頭疼。”
語氣裡有淡淡的責怪。
醫者父母心,何況九寧又是個年紀輕輕的嬌美小娘子,生得標致,雪膚花貌,容光懾人,而周嘉行年長,醫士不由自主就偏心九寧,他認為肯定是周嘉行把九寧氣成這樣的。
事實好像也差不多。
周嘉行沒說什麼,輕輕唔了聲,揮揮手。
“都出去。”
懷朗幾人出了大帳,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下子九娘真要成寶貝了……你看到剛才郞主的臉色沒?”親隨中的一人縮了縮肩膀,“以後誰敢惹九娘生氣,害她犯頭疼,就等著挨棍子罷!”
“挨棍子有什麼怕的?彆挨刀就行!”
懷朗眼皮抽了抽:挨棍子?
等九寧醒轉,頭一個要挨棍子的,隻怕是郞主自己吧……
……
北方千裡冰封,銀裝素裹。
在南方,即使是隆冬時節,冰天雪地的皚皚積雪下,依舊時不時冒出一叢叢俏皮的綠。
那是四季常青的鬆竹。
冬天,它們被層層白雪覆蓋。
等到春暖花開時節,積雪融化,山間又是一片深淺濃淡的綠浪翻湧。
當大雪依然撲簌撲簌飄落時,一封緊急戰報送抵嵯峨山營地。
契丹軍采納投降的漢臣的建議攻城,接連奪下數座重鎮,本該堅守北麵的一路大軍不戰自潰,其他兩路先鋒軍士氣大受打擊。
該周嘉行出兵了。
與此同時,一封以飛白書寫就的親筆書信輾轉數千裡,終於抵達它的目的地。
書童捏著信走進書房,對窗下伏案書寫的青年行禮:“三郎,信是從長安方向寄過來的,不曉得送它的人用了什麼辦法,竟然能越過鄂州封鎖把信送進來。”
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青年抬起頭,眉眼溫潤。
他接過信,拆開。
剛看到第一排字跡,手指便驀地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