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行眼眸低垂, 掰開九寧握著茶碗的手。
她身子嬌弱, 實在不適合練騎射,但她一直堅持在練習。
纖纖十指白淨,柔韌。
他手掌寬大, 蓋在她手背上,能整個包住她半握的拳頭。
九寧怔住,不明白周嘉行為什麼要拉自己的手, 但也沒掙開, 順著他的力道鬆開手,讓他拉著自己的手指。
周嘉行捏著她的指頭, 俯身靠近, 讓她摸自己額前一塊微微凸起的痕跡。
“你問過我有沒有疤……”他道,“這裡有一塊。”
他漏夜從營地外騎馬趕回,額頭冷得像塊冰。
九寧被他拽著, 指腹擦過他的發根。
一種怪異的、陌生的觸感從手指傳回。
淡淡的微光從頭頂落下, 兩人靠得極近,不止能看清那一塊小小的藏在發根處的傷疤,還能清晰看到他淺色眸子裡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目光灼灼,沉著, 冷靜。
有種誌在必得、成足於胸的從容。
就好像今晚這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的坦誠, 亦或她的欺騙, 他全都看在眼裡。
九寧心跳陡然加快了幾分, 像是忽然被蟄了一下, 飛快抽回手指。
周嘉行看著她,眼底有淡淡的笑意閃過。
“這塊疤,是我在周家時留下的。”
他用一種平淡得近乎冷漠的語氣講起往事。
對大多數人來說,幾歲以前的記憶多半模糊不清,乃至於十歲之前的記憶都模模糊糊,隻能記住其中幾件印象最深刻的事。
周嘉行不一樣,他記得幼年時所有辛酸的過往。
黎娘整日將他鎖在房裡,不讓他和其他人接觸,這並不耽誤他認清自己的身份。
他知道自己的存在讓母親為難,讓父親覺得羞恥。
黎娘經常抱著他哭,哭自己的不幸,哭她沒能討周百藥喜歡,哭周圍仆婦明裡暗裡的諷刺。
周嘉行沒有哭過,因為知道哭不僅沒有用,還會招來更多恥笑和鄙夷的喝罵。
後來有一天,黎娘不知道從哪個仆婦那裡聽了什麼話,突然異想天開,覺得如果周嘉行不是那麼像她,而是更像周百藥,說不定能喚回周百藥的慈父之心。
但那怎麼可能呢?
周嘉行從出生起就是一頭卷發。
黎娘卻被周百藥可能接受周嘉行這個虛無縹緲的可能迷住了心智,她不忍心兒子受苦,於是想方設法讓他更像周家小郎君。
她的方法很離奇,除了每天拉著他求神拜佛以外,還有讓他去太陽底下曝曬、剪掉他的全部頭發,連眉毛也剃掉、掐著他的脖子逼他喝下一碗碗從寺裡求來的苦藥水……
聽到這裡,九寧大概猜到發生了什麼。
她臉上難掩驚詫之色,呆呆地看著周嘉行。
他從沒有提過這樣的事,書中也沒有提及,他獨行千裡,送母親黎娘的骨灰回鄉安葬,潛伏周家為黎娘洗清罵名……從始至終,他沒有抱怨過母親黎娘一句。
一句都沒有。
周嘉行輕描淡寫道:“她試過很多辦法,仆婦們或許是出於好心,或許就是想看笑話,教了她很多土法子。”
黎娘隻是個小小的婢女,幼時被打敗蘇部的另一個部落擄走,淪為奴隸,能懂多少東西呢?
她以為仆婦們是真心為她著想,又或者她實在沒辦法了,所以隻能把每一個可能的法子都試一遍。
周嘉行記得她的每一次嘗試。
因為這些嘗試於他來說全是痛苦的記憶。
流產後,黎娘更加瘋狂,更加急迫地想要讓他得到周百藥的疼愛。
她甚至拿燒得通紅的鐵鉗燙他的頭發,鐵鉗蹭過額頭,擦下一塊薄薄的肉皮。
他受不了那樣的疼痛,掙紮的時候,額上被燙傷了一大塊。
疤痕就是這麼留下的。
黎娘清醒過來後,抱著他哭,眼淚一顆顆落到他的傷口上。
很疼。
周嘉行痛得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發現母親還在哭。
他忍著疼推開黎娘,找外麵看守院子的仆婦討來藥膏給自己抹上。
後來他發起燒,躺在床上,一陣陣發抖。
他病了一段時間。
可能是幾天,也可能是一個月,他記不清了。
隻記得那些天自己躺在床上,吃什麼都吐,連水都喝不進。窗戶一直緊閉著,從早到晚。屋外有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明亮的光線透過窗扉照進屋,空氣裡的顆粒灰塵顆顆分明,外麵一直是晴好天氣。周家小郎君們在一牆之隔的庭院裡玩耍,笑鬨聲時斷時續。偶爾傳來大郎周嘉言數落三郎周嘉暄的聲音,兄弟倆為了能不能瞞著教書先生摘還沒成熟的果子小聲地吵嘴。大郎惡聲惡氣,非要摘果子玩,三郎奶聲奶氣地引經據典勸阻他。不一會兒兄弟倆可能又和好了,支使仆役們陪他們倆一起踢球玩。
周嘉行大病了一場。
期間周百藥問都沒問一聲,隻有崔氏身邊的仆婦過來看他。
據說聽完仆婦的回稟之後,崔氏隻說了兩個字:
“作孽。”
周嘉行熬了過來。
再後來,他病好了些,能夠出去曬太陽。
黎娘要抱他出去。
他推開黎娘的手,一步一步走到門外,仰起臉,看到一群又圓又肥的小鳥從樹叢裡鑽出來,啾啾叫著拍翅飛上樹梢。
“阿娘,我們走吧。離開周家,我養活你。”
他站在廊下,瘦瘦小小的身子還沒有欄杆高,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一字字道。
黎娘愣了片刻,背抵著牆,失聲痛哭。
她害怕離開,拒絕離開。後來,不得不離開。
離開周家的生活依舊坎坷,但母子倆相依為命,過得很自在。
黎娘病逝前的那段日子,經常拉著周嘉行的手,目光有疼惜,憐愛、不舍,還有愧疚。
“摩奴,阿娘對不起你……”
周嘉行手裡端著碗,喂黎娘喝下參湯。
……
黑魆魆的大帳裡,周嘉行回憶完往事,沉默下來。
九寧眼眶有些發燙,掩飾性地扭開臉。
“二哥……”她低頭,擦擦鼻尖,“以前的你……有沒有怪過你母親?”
周嘉行搖搖頭。
“沒有。”
他神色如常,抬手整理了一下發冠,道:“這不能怪她,她沒有選擇……她沒有準備好做一個母親。”
黎娘從沒想過會孕育他,還要撫養他。她想出那樣的辦法,隻是想讓他獲得父族的承認。
他年紀小,沒法反抗那時的周百藥。
於是他帶著母親離開,靠自己的雙手養活母子。
離開後,黎娘自由了,解脫了,再不會哭哭啼啼、抓著他問為什麼他要長得像自己,不會逼他喝難喝的藥。
她會笑著幫他梳頭發,用零碎的布頭給他裁新衣裳,倚在門口翹首以盼,等著外出做活的他歸家。
周嘉行知道,黎娘很努力地在做一個好母親。
他們和解了。
……
九寧抬起頭,看著周嘉行,心潮起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周嘉行凝望著她。
“九寧。”
聽他啞著嗓子叫自己的名字,九寧沒來由一陣心慌,然後是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