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拂過,本該讓人覺得舒暢愜意,但李昭卻覺得脊背發涼,一陣陣發冷。
剛才老百姓稱呼九寧為貴主,顯然楊節度使曾當眾暗示過什麼,民間才會傳出她是貴人這樣的流言。楊節度使為人迂腐,沒有什麼野心,不可能隨便捏造一個不存在的身份,既然他暗示了,那麼九寧必定真的是貴主。
貴主可以用來稱呼所有宗室女,公主,郡主,縣主……
周家已經對外宣布九娘病逝,楊節度使不會因為區區一個縣主名號就對九寧百般照顧,還很恭敬的樣子……
而雪庭願意守在一座名不見經傳的佛寺內,隻是為了守護九寧。
種種跡象表明,九寧的生父不是尋常人。
李昭慘然一笑。
用不著去打聽,也用不著去找誰確認。
隻需要仔細回想,把所有蛛絲馬跡理清楚,九寧的身份便呼之欲出——她不是雪庭哪個親戚的女兒,她姓李。
而且,不僅僅尋常是宗室女。
能讓雪庭心甘情願放下佛經,默默守護的,又豈會是一般宗室女?
李昭知道,雪庭非常崇敬武宗皇帝。
唯有武宗之女,才能讓他拋下所有。
……
那年,崔貴妃正是逃往南方去的。
而嫁給周都督之子的崔氏是崔貴妃的從姐妹。
世人以為崔貴妃自願為武宗殉葬,然而也有人說那隻是武宗為保護崔貴妃掩人耳目而已。
李昭是宗室親王,知道的比彆人多一些。
那時朝中很多人想抓住崔貴妃,一來,崔貴妃美貌傾城,讓清心寡欲、多年不曾納妃的武宗一見傾心,覬覦崔貴妃美貌的人不在少數。以前武宗在世,無人敢肖想崔貴妃,待武宗駕崩,那些人就蠢蠢欲動了。二來,崔貴妃是武宗寵妃,萬千寵愛於一身,天下皆知,各方勢力都想控製崔貴妃,利用她武宗遺孀的身份大做文章。三來,崔貴妃雖然沒有害過人,但她榮寵多年,擋了許多人的路,想趁機羞辱她泄憤的人也不少。
那時各方都派出人手追查崔貴妃的去向,最後他們一直查到廣州,殺了廣州的官員。
但還是沒人找到崔貴妃本人。
十幾年來不斷有人號稱找到真正的崔貴妃,後來證明那些都是假的,崔貴妃本人就像是石沉大海一樣,徹底消失了。
現在想來,崔貴妃之所以消失得那麼徹底,應該就是為了保護她的女兒。
……
九寧是崔貴妃的女兒,武宗的血脈。
難怪幾年前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他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她是自己的堂妹。
他親手把自己的堂妹送出去,借以挑撥江州、鄂州。
……
李昭忽然彎下腰,佝僂著身子,劇烈咳嗽。
“大王!”
內侍們忙圍過來,取出丸藥給他服下。
李昭渾身發抖,咽下丹藥,緩緩閉上眼睛。
……
他和雪庭有一點很像。
他們這一生最崇拜敬仰的人,都是武宗皇帝。
在宮裡舉步維艱的那段日子,李昭曾和雪庭一起追憶武宗皇帝在世時的事。
他感歎武宗皇帝前半生在宦官眼皮底下裝聾作啞,即位後終於迎來機會鏟除奸宦,重振朝政,為朝廷爭取來一絲寶貴的曙光,可惜王朝的底子已經腐朽爛透,內憂外患不是一兩代人能夠解決的。武宗嘔心瀝血,殫精竭慮,雖然能力挽狂瀾,暫時重現中興,但一切都賴於他苦苦支撐,事實上,頹勢根本無法挽回。
就像拿紙張去包住燃燒的火焰。
治標不治本。
等武宗駕崩,王朝還是立刻分崩離析,迎來它的末日。
可以說,武宗在位的那些年,其實隻是一場盛大的回光返照。
武宗何其睿智,他難道看不透嗎?
當然不,作為皇帝,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帝國已經無可挽救。
但他仍然儘最大的努力去嘗試。
他勤於政事,每天天不亮起駕臨朝,軍政大事,民間疾苦,事必躬親,每天要批閱兩百多份奏折,處理政事幾百餘件。
迎娶崔貴妃時,武宗鬢邊已染上星星點點的霜色。
李昭曾想,他願效仿武宗,付出自己短暫的生命,讓王朝再多撐一段時日。
撐一天算一天。
但他卻為此親手害了武宗的女兒。
……
李昭手腳冰涼。
他不停咳嗽,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內侍們擔憂不已。
咳了許久,李昭慢慢抬起臉,望著牛車離去的方向。
“回城,我要見雪庭。”
……
府城。
雪庭早就知道李昭會頭一個來找自己。
他比李曦聰明,即使楊節度使快把話挑明了,李曦還是沒聽懂楊節度使的深意,他隻需要一點點提示,就能把真相猜一個八九不離十。
又或者說,李曦其實懂,但他不想懂,懶得懂,他隻想抓住一切可以享受的機會儘情享樂,以麻痹自己。
排窗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李昭快步走進回廊,風吹起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雪庭示意武僧們退下。
砰的一聲響,李昭推開門扉,闖進書房,“為什麼瞞著我?”
這是他少有的失態的時候。
雪庭舀了碗茶放在長案上,“先吃碗茶。”
李昭走得太急,有些喘不過氣,捂著胸口站了一會兒,待呼吸平穩,坐到雪庭對麵。
“在永安寺的時候,我嚇唬她……”他臉色有些發青,“那時你可以告訴我她的身份。”
他有個血緣親近的堂妹。
他是九寧的兄長。
若他早知道九寧是武宗的女兒,怎麼會棄她於不顧?
後來又怎麼會利用她?害她被周家人送走?
雪庭擦乾淨手,提筆,抄寫一份剛剛翻譯好的佛經。
“大王,告訴你了,又如何?”
他聲音平靜,嗓音和他的人一樣,有種出塵的氣質。
“告訴你,好讓你利用她的身份?”
雪庭寧願一輩子不說出真相,也不會讓九寧落在李昭手中。
隻要認為是為了江山社稷考慮,李昭什麼都可以犧牲,什麼都可以放棄,這其中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他一旦知道九寧是武宗之女,必定加以利用,先拿她籠絡各地豪強,然後再從中挑撥,使豪強們相互爭鬥,他好坐收漁翁之利。
李昭望著碗中晶瑩碧綠的茶湯,沉默了下來。
雪庭繼續書寫,“大王,你是不是覺得,既然九寧是公主,那重振山河也是她的責任,她應該和你一起扛起沒落的江山,阻止群雄崛起?”
李昭端起茶碗,喝口茶。
雪庭停筆,抬起頭,看著李昭。
“大王,你知不知道,先……聖人是怎麼去世的?”
他說的聖人,自然是武宗皇帝。
李昭瞳孔急劇收縮。
雪庭搖搖頭,道:“大王想多了,當年的事沒有隱情,沒有人下毒或是其他……聖人他……”
他停頓了很久。
“他是累死的。”
武宗暴亡,朝政陷入混亂,宦官再度卷土重來。那時候很多人猜測武宗是被宦官用鴆酒毒害的。
其實不然,武宗的死因很簡單——積勞成疾。
從少年時期起,武宗一麵要應付宦官們的為難,假裝懦弱怕事,一麵積極營救被宦官迫害的官員,默默積攢實力。等到登基,他以鐵腕鏟除宦黨,革除弊政,每天起早貪黑,忙得流連後宮的時間都沒有。
心血耗儘,藥石罔效。
雪庭無聲念了幾句佛號。
他很小的時候,懵裡懵懂,曾學著大人的樣子告訴武宗,他會認真研讀書本,鑽研學問,長大以後科舉出仕,成為武宗的左膀右臂,幫武宗解憂。
武宗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腦袋。
“傻小子。”
那時雪庭沒聽明白這一句裡的關愛,以為武宗嫌棄他是個小沙彌,做不了官。
直到那次和九寧提起這事,雪庭才明白武宗的意思。
……
當時九寧問起武宗和崔貴妃,想確認親生父母生前有什麼沒完成的遺憾。
雪庭搖搖頭,道:“沒有。”
武宗愛護崔貴妃,生前自知時日無多,送走崔貴妃,他心頭未了的心願,就是崔貴妃能遠離長安,平平安安度過下半輩子。
而崔貴妃寧願自毀容貌守在周家,願望也很簡單,那就是九寧能平安長大。
武宗說過,他這一生已經全部獻給朝政。
他是李家兒郎,他知道朝廷氣數已儘,依然毅然決然肩負起自己的責任,為延續江山鞠躬儘力,費儘心血。
“我太累了,要走了……”武宗臨去前,陷入彌留,拉著身邊滿臉淚水的近侍說胡話,“曼娘,多虧你,讓我這幾年過上快活日子……乖,彆為我留下,走!走得越遠越好……我這輩子,問心無愧……”
他問心無愧,為朝政奉獻了一生。
平生唯一的一點私心,就是希望自己心愛的女人可以遠離紛爭。
所以,崔貴妃和九寧都不需要為了武宗把自己陷進去,江山不是她們的責任。
那時,九寧聽雪庭說完往事,沉默了一會兒,微微一笑。
“阿耶若是還在世,肯定會把我慣壞的。”
雪庭也笑了。
就在那一刹那,他終於明白武宗為什麼會拍著他的腦袋,說出那三個字:傻小子。
傻小子,這江山已經走向末路,我願以自己的肩膀,扛起這腐朽的王朝,試著找到一線生機……
你還是個孩子。
跑吧,跑得越遠越好,去當和尚,去學書畫,去做什麼都好。
哪怕當一個無所事事的紈絝。
彆來送死。
……
雪庭沒有流淚。
他隻是靜坐了很久。
……
茶水已經涼了,淡淡的茶香繚繞在室內,悅耳的鶯啼聲透過瀲灩的花光樹影漏下來,透過窗扉傳入屋中,有如梵唱。
李昭望著雪庭,一語不發,眸子裡閃爍著劇烈波動的暗流。
雪庭抬起眼簾,直視著他。
“不要妄想利用公主。興亡衰落,自有趨勢,不可扭轉,公主用不著背負這些,她想做什麼都可以。”
說完,他頓了一下。
“你也是。”
若武宗在世,必定不想看到李昭拖著病體四處奔波。
他會笑著拍拍從侄的肩膀,“傻小子,好好養病,這些事不是你操心的。”
李昭愣住。
他沉默了良久,喝完碗中的茶,起身出去。
背影說不出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