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出城門。
天已破曉, 城中鐘聲次第響起,晨曦透過氤氳的薄霧傾灑在平坦寬闊的長道上, 古老的城牆上浮動著瀲灩的金光。天氣晴好,老百姓結伴出遊,路旁行人如織, 熙熙攘攘。
聽到車外隔著幾層厚簾傳來的鼎沸人聲, 李昭怔了怔, 手指撥開一條簾縫。
平原一望無垠, 綠草如茵, 遠望就像鑲嵌在群山間的一大塊綠寶石,天際處是連綿起伏的秀美群山, 晴空湛藍。
路旁車馬塞道,男女老少不分貴賤, 皆著新衣, 佩鮮花,呼朋引伴,徐步青山綠水中, 言笑晏晏。
身邊內侍見李昭望著道旁郊遊的士民百姓發怔,小聲解釋道:“楊使君雖然不通軍事, 但治理有方,西川又遠離中原, 少戰事, 這裡的百姓知足常樂, 因氣候濕潤, 多霧,每逢晴日,士民便結伴出遊,豪族世家如此,平民百姓也如此。”
說著停頓了一下,有心想逗李昭發笑,故意用誇張的語調道,“殿下不知,這裡的人還有許多古裡古怪的風俗,比如那些溪洞部族,其中一支部族的一家之主不是男人,而是女人,男女若結成夫妻,新娘仍然住在娘家,郎君想要和娘子親近,就得住到娘子家中來,若生下小娘子,便撫養長大繼承家業,若生下小郎君,隻養大成人,就令其去尋他生父……”
話還沒說完,李昭擺擺手,止住內侍的話頭。
他似乎被觸動心事,眼眸低垂,神色黯然。
內侍忙閉嘴,心中惴惴,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說錯了。
李昭沉默了一會兒,透過簾縫,凝望道旁沉浸在明媚風光中的行人,淡淡道:“以前,長安百姓也是如此。”
太平時,長安百姓何嘗不是像成都府外的百姓一樣安居樂業?
那時,郊遊之風盛行,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販夫走卒,閒暇時都以熱情的態度積極追求歡樂,他們貴生、樂生,而不是像亂世之中的黎民百姓那樣,隻能麻木地接受眼前的悲苦,把所有希望寄托到來世。
內侍想了想,道:“等李司空和周使君趕走契丹狗,長安也就太平了。”
李昭嘴角微扯。
太平?
那太難了。
他看著車窗外一張張閃過的帶笑的陌生麵孔,皺眉沉思。
半個時辰後,馬車的速度慢了下來,趕車的內侍收鞭,道:“殿下,到了。”
內侍掀開車簾,扶李昭下車。
他們今天微服出行,馬車隻是尋常富貴人家出行的一般馬車,沒有任何徽記,李昭衣著打扮也普通,今天出城遊玩的人群中不乏衣著華貴、豪奴成群的世家仕女和少年郎,因此他們並未引起太多注意。
不過李昭風姿出眾,舉止優雅,偶爾會有大膽的小娘子摘下鬢邊飄枝花扔到他身上,笑問:“郎君好風采!不知是誰家兒郎?”
內侍們忙擋到李昭麵前,驅散那些結伴玩耍的仕女。
李昭沒理會那些主動向他示好的小娘子,腳步加快,徑直走向道旁驛亭。
驛亭裡裡外外都站滿了人,人頭攢動,比肩接踵,所有人翹首以盼,望著東邊的方向。
內侍小聲道:“殿下,蜀中土匪橫行,那個叫炎延的壯士自從入蜀後,帶兵進山剿匪,每破一座匪寨,分文不取,儘數散於百姓,或獻於楊使君,蜀中百姓誇他們是義軍。”
李昭一笑。
炎延的主人在籠絡人心,同時也是借此立威,展現他的實力。
強龍不壓地頭蛇,但一味藏拙退讓也會讓人輕視。西川、東川兩地都沒有什麼能力特彆傑出的大將,楊節度使的兒子楊澗擅長領兵,但缺少謀略,炎延背後的人正好抓住這個空子,讓炎延借此機會嶄露頭角,必定還有其他打算。
不知道那個神秘的中原來客到底是誰,剛好比他早一步抵達蜀地,而且已經和楊節度使、蜀中官員結下情誼,楊節度使提起他時語氣隱隱帶著回護的意思,那人的身份肯定不簡單。
難道是宗室其他藩王逃到這裡來了?
一瞬間,李昭腦海裡已經掠過十幾個身影。
他思索片刻,搖搖頭,自己推翻自己的猜測。
可能性不大。
他是和武宗血緣最近的親王,而李曦身份上不如他,所以當年才會被奸宦扶持登基,除了他們倆,其他宗室親王關係實在太遠,楊節度使會善待宗室,但應該不會對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宗室這麼關照。
他穿過擁擠的人群,走進驛亭。
楊節度使帳下的幕僚剛好也在驛亭等待,坐在欄杆旁,正一邊搖扇子,一邊和身邊人談笑,一眼望見李昭在內侍的簇擁下走過來,嚇了一跳,忙起身,步下驛亭,命人遣散外麵圍觀的百姓,請李昭入座。
李昭示意不必麻煩,淡笑道:“聖人聽說炎延平安歸來,甚為欣慰,遣我來迎接將士們。”
幕僚是蜀地人,這輩子就沒見過幾個正經宗室,雖然心裡對一入蜀地就醉生夢死的皇帝很不滿,但對李昭還算恭敬。
說著話,幾人步入驛亭,剛坐下沒多久,就聽外麵一片嘩然,響起一陣高似一陣的驚歎聲。
內侍在階下道:“炎延壯士回來了!”
李昭唔一聲。
幕僚愣了一下,臉上露出尷尬神情,吞吞吐吐道:“殿下……炎延……是名女子。”
李昭怔住。
幕僚看他好像真的不知情,解釋說:“炎延雖是女子,但勇猛過人,領兵打仗絕不輸男子,使君這些天正準備上疏為她請功。”
那個肩寬腿長的英朗壯士……竟然是名女子?
內侍們麵麵相覷,都一臉不可置信。
李昭很快緩過神,笑道:“原來如此,巾幗不讓須眉。”
他真的沒看出來炎延是個女子。
不隻是因為對方說話行事完全像個男子,還因為他從未想過,女子能夠領兵上戰場。
所以他根本沒有懷疑過炎延的性彆。
現在聽幕僚一語道出實情,他仔細回想那天見到炎延的情形,對方身著甲衣,看不出身段,頭發微卷,既未戴冠,也沒束巾幘……打扮確實有些異樣。
看來,炎延根本沒有刻意掩飾身份,所以蜀地的人都知道她是女子。
而楊澗他們和她說話時態度自然,毫無忸怩或者鄙夷之態,說明他們早已習以為常。
李昭瞳孔微微一縮。
他對炎延的主人更好奇了。
究竟是什麼人,居然將領兵的重任交給一個女子?
驛亭外響起陣陣歡呼聲,百姓們簞食壺漿,等候在路旁,爭相為歸來的軍士喝彩。
李昭一眼看到炎延。
她肩披氅衣,騎在馬背上,神采奕奕,容光煥發。
跟在她身後的兵士們也個個精神抖擻,神采英拔,一臉驕傲地穿過人群。
金燦燦的曦暉罩在他們身上,他們昂著下巴,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過,氣勢不算雄渾,但足夠給人安全感。
這支隊伍年輕,自信,像一把剛剛出爐的劍,炙熱,鋒利,火星迸裂。
李昭看得有些出神。
他身後的內侍忍不住嘀咕:“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啊……”
左看右看,這位作戰歸來的女壯士真的不像女子……
李昭皺眉,掃一眼內侍。
本朝曾有一位公主率兵東征西討,親臨戰場,身先士卒,不讓須眉。女子為帥固然罕見,但也不是沒有過,何至於碎嘴絮叨!
內侍們會意,忙垂首站好,噤聲不語。
李昭上前幾步。
楊節度使的幕僚緊隨其後。
炎延看到他們,驅馬朝他們走過來。
幕僚滿臉堆笑,張口正要說話,馬背上的炎延忽然看到什麼,嘴巴一咧,麵露笑容,翻身下馬,朝一個方向疾步跑過去。
眾人不明所以,齊齊轉身,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
隻見炎延一徑快步跑到驛亭外停在長道邊的一輛牛車旁,笑著朝牛車中的人行了個禮,態度甚為恭敬。
李昭抬起眼簾,看著那輛牛車。
那隻是一輛普普通通的碧油車,趕車的是穿白袍的親兵,垂幔密密匝匝掩住車廂,看不清坐在車裡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裡麵的人似乎正隔著垂幔和炎延說話。
炎延脊背挺直,認真傾聽,忽然撓了撓頭皮,仿佛有些羞赧。
顯然,牛車裡的人在誇她。
李昭問一旁的幕僚牛車裡坐著的人是誰。
幕僚想起楊節度使的囑咐,斟酌著答:“是位貴人。”
公主的的身份,蜀地官員已經知曉,但還未正式公布。
貴人?
李昭皺眉,眼神示意身邊的內侍。
內侍應喏,出列,走到牛車旁,朝眾人致意,表明身份。
親兵朝車廂說了幾句什麼,然後扭頭對著內侍點點頭。
內侍上前幾步,對著低垂的垂幔道:“敢問貴人可是從長安來的?某家主人乃當今雍王,戰亂流落至此,前些時得貴人帳下猛士相救,不勝感激,盼能與貴人一見,以當麵謝貴人相助之恩。”
垂幔晃動,兩根纖長的手指一晃而過,牛車裡的人笑問:“雍王在何處?”
內侍愕然。
嗓音宛轉嬌柔……
這位貴人出行喜歡讓侍女隨行麼?
內侍還在發懵,一道漫不經心的聲音飄過來:“那便見吧。”
語氣隨意,全無對宗室親王的敬畏。
內侍心裡有點惱,但想起李昭的吩咐,不敢說什麼,回到李昭身邊,道:“大王,那位貴人態度傲慢,隻讓侍女傳話。”
李昭笑了笑,帶了幾分自嘲的意思。
何必計較這些。
在長安時,他就隻是個有名無實、受製於人的親王,連宮中宦官都能在他麵前耀武揚威,更何況現在他隻是個狼狽四處躲藏的沒落皇族?
李昭舉步朝牛車走過去。
這時,周圍的百姓也發現那輛牛車了,紛紛捧起帶來的新鮮菜蔬、山果野味等物圍過去。
炎延和親兵忙攔住熱情的百姓們,象征性收下一些不值錢的東西,勸眾人離去。
眾人徘徊在牛車旁,久久不願離開。
李昭不動聲色,一步步靠近牛車。
剛好炎延站在垂幔外小聲說了幾句什麼,裡麵的人掀開車簾,一陣和風拂過,垂幔如水般潺潺波動,最裡一層車簾翻飛。
霎時,人群寂靜下來。
簾幕啟處,一名年青女郎斜倚在車窗旁,穿一身窄袖上襦,紗羅黃裙,肩挽綠地夾纈披帛,就這麼坐在那兒,雲發豐豔,雪膚花貌,一雙含笑的眸子,似蘊滿星光,秋水瀲灩。
見簾子被風吹起來了,她並未做出躲避的動作,乾脆拂開外麵的垂幔,含笑朝眾人致意。
眾人被她的容光所懾,一時無言。
……
九寧今天出城來迎接炎延,早就做好要當眾露麵的準備。
炎延是她的人,她如果一直不現身,那炎延這些天的辛苦就等於是給彆人做嫁衣裳。
看到人群中的李昭時,九寧再一次慶幸自己沒來錯。
李昭微服出行,肯定不隻是為了向炎延表達感激之情那麼簡單,他這是打算趁這個時候當眾提起皇帝李曦,以李曦的名義獎賞炎延,這樣的話,老百姓會自然而然認為所有事情都是李曦的主意,聖人英明。
九寧看也不看李昭一眼,含笑朝道旁的老百姓揮揮手。
老百姓們先呆了一呆,反應過來,神情激動,紛紛朝她下拜。
據說這位貴人身份貴重,是流落民間的滄海遺珠,她不僅生得貌若天仙,還是個大善人,這些天做了許多善事,他們心中十分感激。
“貴主來了!”
這一句激動的歡呼傳遞開來,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把道路都堵住了。
親兵掃視一圈,見遠處還有人不斷朝這邊湧過來,道:“殿下,先回城?”
九寧麵上努力保持微笑,點點頭。
快走快走,臉要笑僵了。
親隨們分開人群,清理出一條道路,牛車慢慢駛過去。
百姓們追在牛車後走了幾裡路,經後麵的親隨一勸再勸,這才止步。
九寧扭頭往回看。
一片密密麻麻的擁擠人潮。
而在人群最後,雍王李昭站在原地,一臉驚愕,甚至有些茫然,怔怔地目送牛車走遠。
……
許久後,李昭還是一動不動。
剛才簾子被卷起,車廂裡隻有一個人,他沒有看錯,那是個女子。
炎延的主人不是什麼宗室親王,而是一個女子。
還是個曾被自己利用的女子。
這個女子竟然就是炎延的主人?
她就是那個提前預知先機來到成都府,收編溪洞酋長,壯大部曲,派炎延去救他們的貴人?
他算計過、利用過的周家小娘子……雪庭的外甥女……
居然是皇室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