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朗等了一會兒, 沒聽見周嘉行吩咐什麼,想起之前楊家四郎頻頻朝九寧獻殷勤的事, 咳了幾聲,道:“郞主……楊家四郎前不久定親了,婚期也定下了, 可楊家大郎卻還未娶親。”
通常弟弟不會越過長兄先定下婚期,尤其是像楊節度使那樣迂腐的文官,更不會錯了規矩。
除非他們楊家另有打算。
周嘉行撩起眼皮,放下羊皮紙。
懷朗接著道:“楊澗是蜀地數一數二的少年英才,以前曾和鄧家議過親,鄧珪有意將嫡女許配給他,被楊節度使婉拒。”
周嘉行唔了一聲, 拆開其他信件, 問:“楊家想尚主?”
懷朗搖搖頭:“楊節度使很有分寸,沒有暗示過什麼……不過九娘也到了出閣的年紀,蜀地其他官員可能有尚主的想法,郞主, 九娘美貌, 現在的身份又是公主,像楊四郎那樣的郎君隻會越來越多。”
雖然郞主這邊公開了他和九寧的關係, 但是現在問題是九寧的身份變了:她是武宗唯一的骨血,流亡民間的公主, 還是一位既有錢糧也有兵馬還有民心的公主, 不管出於利益的需求還是單純愛慕她的容貌亦或是其他, 想娶她過門的男子多如過江之鯽。
懷朗替周嘉行著急。
……
在懷朗看來,自家郞主不解風情,完全不懂該怎麼哄小娘子。
以前郞主把九寧當妹妹,送藥送錢送地送船送珠寶,這一招勉強合格,九寧很受用,那時候懷朗覺得郞主隻是不善於表達,其他方麵都很溫柔體貼……
直到周嘉行不動聲色地圍困江州,麵不改色地把九寧騙到長安,懷朗才真正看清周嘉行的打算——不管他一開始隻是想要一個陪在自己身邊、完全依賴自己的乖巧妹妹,還是後來想要更多,他都必須是唯一。
他要九寧完完全全屬於他一個人,尤其是不能再和周家有任何聯係。
這樣偏執的獨占欲,彆說九寧害怕,懷朗身為一個大男人,也挺怵的。
他沒想到平日裡對任何事情都不大在意的周嘉行在這種事情上會這麼蠻不講理,這麼偏激……
虧得九寧心大,在弄清楚周嘉行的心思後還能心平氣和地和他相處。
更讓懷朗驚訝的是,想把九寧牢牢禁錮在身邊、並且也確實這麼做了的周嘉行那晚居然一改之前的強勢態度,也心平氣和地答應放她走。
懷朗當時以為兩人肯定會徹底決裂,已經做好在事情沒法收場的時候及時跳出來阻止周嘉行發瘋的準備,沒想到派不上用場不說,還被九寧支開了。
他們用不著彆人解勸,寥寥幾語後,一個往西,一個往東,各自朝著自己的方向行去。
自那以後,懷朗跟在九寧身邊,跟隨她入蜀,看她一步步盤活整盤棋,欣賞驚詫之餘,越來越替周嘉行懸心。
他也看出來了,九寧對情愛之事非常遲鈍,準確點來說,她可能根本沒想過情愛的事。
楊四郎為她柔腸寸斷,她一點感覺都沒有。那天無意間偶遇楊四郎,她還笑著恭喜他。楊四郎強顏歡笑,轉過身後一直拿袖子擦眼淚。
旁人看著有些不忍,九寧卻笑嗬嗬站在廊前看侍女摘石榴,完全沒注意到楊四郎的失落。
懷朗懷疑,如果哪天九寧發現一樁婚姻對自己有利,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嫁人。
那個人是誰,並不重要。
所以懷朗替周嘉行著急啊!
一分彆就是近一年,中間隔著千裡之遙,又是在那種情況下分彆的……等重逢的時候,九寧還記得郞主嗎?
她會不會突然喜歡上哪個出身好門第好性情好才學好嘴巴還甜總之就是比周嘉行會哄人的俊俏郎君?
作為公主,她身邊不缺這樣的郎君!
……
得知九寧身邊不斷有愛慕者出現,周嘉行的反應比懷朗想象中的要平靜得多。
他臉上依舊是那副表情,望著攤開的羊皮紙地圖,目光落在蜀地那一塊上。
“你跟隨她的日子最久……”他唇角輕輕揚起,問,“和我分開之後,她高興嗎?”
懷朗頓住了。
回答高興……那不就是說明九寧一點都不想念郞主?
但回答不高興也不行,因為九寧這段時間過得很充實,每天忙忙碌碌的,過得確實比之前在營地的時候要放鬆得多。
沒等他想好怎麼回話,周嘉行輕聲道:“她高興。”
他可以從九寧的信裡看出來。
那段時間他把她逼得太緊了,她喘不過氣。
雖然隻有這樣步步緊逼才能強迫她正視他,雖然事情都在他的計劃之中,但是……就像他本可以利用周都督祖孫逼迫她說出她接近自己的秘密、但卻沒有這樣做一樣,出征前夜,他還是放她走了。
他曾說過,不在乎也不想計較九寧的秘密,隻要求她留在他身邊,不要再騙他。
這句話其實是騙人的。
因為後來他發現,他掌握所有主動權,卻輕而易舉為她動搖。隻要她高興,她可以繼續騙他。
九寧也看出這一點了。
所以她明明早就聯係上雪庭,早就可以偷偷離開,卻偏要留下繼續和他僵持,等他快要爆發時,用一個簡簡單單的擁抱,化解他的所有怒火。
她的離開,既是懲罰,也是原諒。
是新的開始。
再見到他的時候,九寧會以最真實的麵貌、最誠懇的態度麵對他。
周嘉行懂了。
於是他放她走了。
“隻要她高興就好。”
周嘉行恍惚了一會兒,微曲的手指輕叩羊皮紙,溫和道。
懷朗看著周嘉行,突然覺得一陣牙酸。
好吧,不管九寧在外麵做什麼,郞主不會生氣。
懷朗想了想,皺眉問:“郞主,九娘自然是向著您的,不過假如各地豪強逼迫九娘許婚怎麼辦?”
和其他豪強比較,尤其是和靠家族世代積累起家的豪強相比,周嘉行沒有太大的優勢。
周嘉行一笑,手指劃過羊皮紙,眸子裡透出一股誌在必得的銳氣。
“她隻能選我。”
不知道九寧到底有什麼古怪、到底想要什麼,那他就打敗所有競爭者,站到權力最巔峰的地方去,給她最大的自由,讓她隨心所欲,無拘無束。
放她走,給她自由。
同時也是對她徹底的禁錮。
因為到那時,她必須選他,也隻能選他。
她曾試圖和他講道理,讓他認識到自己的做法是錯誤的,病態的。
周嘉行認識到了。
但他不會改。
也改不了。
……
天氣漸漸轉涼。
早起趕路,迎麵撲來的晨風冷得刺骨,湖麵漂浮著大團大團朦朧水氣,山林幽穀籠罩在薄霧中,日出後霧氣依舊在林間繚繞,久久不散。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入蜀的時候,李昭終於理解古人為什麼會發出這樣的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