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冬天總是來得格外早, 前幾日還是烈日當頭,曬得人頭暈眼花,轉眼間鉛灰色重雲一層層籠下,風雪即至。
一馬平川的茫茫原野上,身披銀泥色氅衣的卷發青年騎了一匹黑馬, 在幾千親衛的簇擁下,頭也不回地馳出土城。
無人前來相送, 身後唯有旌旗獵獵飛揚的舒卷聲。
朔風迎麵刮過來,卷起阿史那勃格的衣袍,他望著眼前茫無涯際的草原,就如置身汪洋大海中的孤島一樣,看不見自己的來路, 也看不見自己的歸處。
身在異鄉為異客, 他在這片土地出生、成長, 隻因為血統原因,注定永遠都無法融入麼?
不能回頭。
他狠狠夾一下馬腹,迎著蒼涼的夕暉晚照, 馳向遠方。
一盞茶的工夫後, 天已經完全黑透,鉛雲壓得極低, 鵝毛大雪撒落下來, 簌簌有聲。
一行人默默冒雪趕路, 沒人出聲抱怨或問詢, 掉隊就代表會被徹底拋下。他們結伴前行, 如一群流浪的孤狼。
第二天他們終於找到休憩的地方,短暫的修整過後,繼續趕路。
齊州、青州局勢複雜,當地還有割據一方的殘存勢力,沒有人保證他們抵達齊州時等著他們的是什麼,沒有補給,沒有援兵,他們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十天後,行進的隊伍忽然停了下來,人群中爆發出飽含恐懼的驚呼聲。
副將飛馳至阿史那勃格身邊,指指河對岸,聲音發顫:“阿郎,你看前方……”
阿史那勃格勒馬山崖前,眺望河對岸。
夕陽西下,即將封凍的河麵折射出一道道璀璨霞光。遠處早已被白雪覆蓋的群山亦被夕暉映得豔紅,山巒起伏連綿,似盤龍臥虎。河岸南麵的水澤中,玄色旗幟被風扯得刺啦啦作響。丈高的荒草叢中,透出一抹抹整齊的鴉色——那是士兵身上的甲衣,他們排成整齊的隊列,手執長|槍、大刀,紅纓如血,殺機畢露,身影幾乎和周邊融為一體。
這支隊伍早已等候多時,他們埋伏在河岸邊,等的就是自己。
副將冷汗涔涔,語無倫次:“到處都是……漫山遍野都是……他們軍容嚴整,打的是節度使的旗幟,一定是周使君的人!他們肯定早就跟著我們了!之前他們不現身,等我們人疲馬乏時才出手……跑不了,跑不了啊!”
阿史那勃格沉默了一會兒,抬手,示意隊伍停下。
他的部下紛紛勒馬。
風聲鶴唳,一片肅殺。
阿史那勃格撥馬,走到陣前,緩緩拔出腰間佩刀。
他不可能背叛義父,即使他才剛剛被義父逐出土城。
此處波瀾壯闊,山河雄壯,葬身此處,倒也不差。
他身後的幾千兵士慌亂了一瞬,明白他的決心,咽了口唾沫,默默地跟上他,長刀出鞘。
風聲呼嘯,綺麗的暮色給一張張年輕的麵孔鍍上一層淡淡的金光。
僵持了近半個時辰後,河對岸的軍士吹起進攻的號角。
恍如狼哭鬼嚎的嗚嗚聲中,兩軍同時邁開步伐,沉重的腳步聲此起彼伏,轟隆轟隆,宛如雷鳴。
阿史那勃格身先士卒,衝入戰陣,手中的佩刀在夕光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鮮血飛濺,河麵很快被染紅。
慘嚎聲、砍殺聲、刺耳的刀劍相擊聲……
對方養足精神,埋伏已久,而且人數遠超於自己,阿史那勃格拚儘全力,也無法衝出重圍。
這是一場沒有贏麵的戰鬥。
對方擁有壓倒性的兵力優勢,山呼海嘯一般衝入他們這幾千人的隊伍,片刻間就將他們的隊形絞得支離破碎,張開血盆大口,把潰散的兵士吞噬殆儘。
阿史那勃格身邊的士兵越來越少,慢慢地隻剩下他一人孤身作戰。
最後一束夕光沉入群山之間,天色漆黑,北風狂卷而過,雪花無聲飄落。
阿史那勃格環顧一周,眼前隻有密密麻麻的敵軍。
槍|尖如林,刀影閃爍。
他精疲力竭,不知道自己到底堅持了多久,握刀的手腕早已傷痕累累,大腿皮開肉綻,背上、肩上也不知道中了多少箭。他聞到自己鮮血的味道,散發著濃烈的死亡氣息。
一聲尖銳的破空聲從身後傳來,箭尖帶起凜冽的風,阿史那勃格遲緩地扭過頭,舉刀格開這一箭。
下一刻,斜刺裡閃過一道黑影,快如閃電,肩背處一記重擊,他眼前一黑,栽倒馬下。
義父,兒子走了。
阿史那勃格躺在河邊泥濘的沙土上,看一眼黑沉沉的天穹,慢慢閉上眼睛。
黑馬低頭舔舐他的臉,企圖喚醒自己的主人。
夜色深沉。
……
半個月後。
阿史那勃格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艘航行大河上的樓船內。
樓船一共四層,高十餘丈,每一層都有士兵把守,守衛森嚴,旗幟飄揚,甲板寬闊堅固,能行軍走馬,就像一座水上堡壘。
透過窗格往外看去,河麵上並不止這一艘樓船,他粗略數了數,一共有五艘這樣的威武樓船在寬闊的河麵上西行,遮雲蔽日,氣勢宏偉。
阿史那勃格一直跟在義父李元宗身邊,長於北方內陸,還從未見過眼前這種壯闊景象,默默看了許久。
有兵士進來,請他去見他們的郎主。
阿史那勃格舉步跟上對方,登上甲板。
甲板上一派忙碌,樓船每一層建有防衛的女牆,士兵們正在架設進攻和防禦器械,合力將一座座沉重的擂石、床弩推到女牆和夾牆之間的空處。
軍士們有條不紊地來回奔忙,長靴踏過甲板,咚咚響聲和河水拍打樓船的嘩啦聲此起彼落。
河麵霧氣籠罩,漸漸明亮起來的晨曦中,一人站在甲板西邊,麵向波濤洶湧的大河,一襲玄色窄袖錦袍,負手而立,身姿筆挺,背影高大如山。
阿史那勃格緩步走過去,“蘇郎。”
周嘉行回過頭來,掃他一眼,眸光如電。
一個淡淡的眼神,卻叫阿史那勃格生生止住步子,不敢往前走了。
和上次相見隔得並不算遠,他卻覺得仿佛過了很久,不然眼前的周嘉行怎麼會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明明還是同一個人,但又分明像是不一樣了。
不止是多了頰邊的胡茬而已。
眼前的青年,從前是銳意進取,鋒芒畢露,如一把剛出爐的劍,赤紅血色中透出渴飲人血的殺機,光芒迸射。但如今他已然鋒芒儘斂,所有戾氣儘數掩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居上位者的沉穩威勢。
讓人不敢直視,也讓人更看不透。
阿史那勃格看著周嘉行的背影,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草原上的狼群。
他們服從於強者。
現在,周嘉行無疑就是強者。
他心頭恍然,立刻改了稱呼:“周使君。”
周嘉行微微頷首,道:“等到了下一座渡口,會有人送你下船。”
阿史那勃格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
河岸上那一場大戰,他力竭墮馬,被周嘉行帳下的猛將皇甫超俘虜,然後被送到這艘大船上,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剛剛能下地走動,手上的繃帶還沒有拆下。
敵強我弱,他的部下們拚儘最後一絲力氣後,兵敗被俘,他沒有怪他們,亂世之中,服從於強者才是最正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