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還是敞開著的, 多弟揎拳擄袖,剛從屋裡麵追出來,卻見周嘉行忽然抱著九寧轉身,愣了一下,退到一邊,讓他進門。
九寧被直接送到裡間窗下臥榻上。
周嘉行放下她,跟著坐在榻沿邊, 手指捏著她下巴,讓她抬起頭。
“涼。”
九寧輕輕拍開他的手指。
周嘉行立刻收回手, 低頭看看自己半濕的衣袍,往外挪了兩下——動作幾乎是下意識的。
他看著九寧,“病了多久?”
多弟快步跟進屋,聞言,立刻插話道:“回來的路上一直病著,才剛睡醒吃藥。”
“一直”兩個字咬字非常清晰。
又道:“醫士說要多休息,不能累著, 更不能氣著。”
“氣著”兩個字幾乎是冷哼出來的。
周嘉行皺眉。
“沒事, 我這多半是累的。”九寧找了隻隱囊倚著, 推推周嘉行的胳膊, “不問我為什麼不喜歡節度使府麼?”
周嘉行雙唇輕抿。
九寧忍笑, 覺得他這種明明很生氣但是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有點好玩。
周嘉行沉默了一會兒, 凝望著她的眼睛, “那不重要, 隨你喜歡。”
就像他沒有追問過為什麼她從沒見過薛家人、卻不喜歡薛家一樣, 他也不會強求她說出為什麼會厭惡節度使府。
她身上古怪的地方太多了,甚至從第一天相遇開始,她就一直在騙他。
這些他都一清二楚。
他不想去計較,因為在他看來,追究那些並沒有意義。
重要的是他想要她留在自己身邊,這就夠了。
她的身份,她的秘密,她待在他身邊的真實目的……不管答案到底是什麼,都不會改變這一點。
即使她想對他不利,也是一樣的。
隻要她不是因為抵觸他而討厭節度使府就行。
周嘉行起身,扯起被褥,搭在九寧身上,把她裹得粽子一樣。
九寧靠著隱囊,看到他俯身靠過來時半濕的鬢角,他整個人冷得像一大塊冰,被屋裡的炭火氣一烘,薄薄一層水氣蒸騰。
她往暖和的被窩裡縮了縮,道:“二哥,你先去換身衣裳吧。不冷嗎?”
語氣自然,就像兩人從未分開過。
周嘉行動作頓了一下,眼簾抬起。
九寧的臉近在咫尺,靜靜看著他,嘴角微微翹著。
四目相對,呼吸纏繞,兩人都沒說話。
半晌後,周嘉行望著九寧,輕聲道:“我冷。”
他不是銅筋鐵骨,怎麼可能不冷。
九寧心頭顫了幾下,挪開視線,輕咳了兩聲:“那,那你去換衣裳啊。”
周嘉行低頭,鼻間充斥著她發絲裡的香味。
還是這麼講究,大冷的天也要時不時洗頭,然後抹香澤潤發。
他靠得越來越近,九寧能感覺到他溫熱的鼻息拂在自己臉上,被他注視的地方像火燒一樣,有些發燙。
她繼續往被窩裡縮,大眼睛撲閃撲閃,眼神到處亂飛。
周嘉行身上的那股戾氣慢慢煙消雲散,眼睛依舊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給她掖好被角,還隔著厚厚的被褥輕輕拍了兩下,哄小孩似的,轉身出去。
九寧知道周嘉行拿自己沒辦法,但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平靜下來了。
真好哄啊。
明明這麼好哄,剛才還那麼凶!
她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出了一會兒神。
……
今天早些時候,周嘉行剛剛抵達鄂州,袁家人便和他說九寧已經提前到了。
他沒有下馬,丟下在城門外翹首以盼、等了兩個多時辰的官吏們,馭馬直奔節度使府。
進府後他依舊沒有下馬,直接衝進後院。
提前準備好的、布置奢華的宅院空無一人,並沒有入住的痕跡,屋中空空蕩蕩,隻有幾個灑掃的仆婦在外院聽差。
唐澤張口結舌了一陣,解釋道:“九、九娘不肯住這裡,隻好讓她去湖邊那一幢空著的宅子住……”
周嘉行隱忍的怒氣再也抑製不住,邪火從心底猛地直竄上來,燒得他幾乎要喪失理智。
他不喜歡這種失控的狀態。
但這一次實在分開得太久了,理智如他,也控製不住自己心底張牙舞爪的瘋狂。
飛馳至宅院,道旁仆婦、親兵躲閃不及,驚呼聲此起彼伏,他恍若未聞,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把她抓在手心裡,看得牢牢的,再不能讓她跑了。
然而,真的見到了,對著她那雙笑意瀲灩的明眸,他發現自己的強硬隻不過是紙糊的老虎,風吹吹就到處漏風,根本不堪一擊。
周嘉行走出院子,站在長廊前,麵色冷凝。
親隨惴惴不安地跟上來,低聲問:“郎主?還搬嗎?”
他們剛才接到命令,要把九寧的一應行李箱籠全部搬回節度使府去。
不僅如此,庭院裡的花草樹木、假山盆景也得一並移栽去節度使府,確保和這邊的宅院布局一模一樣。
管事催得急,仆從已經把工具準備好了,正要動手搬,但看到郎主一個人走了出來,而九寧的親兵又退回原位值守,似乎不像是要搬的樣子,隻得硬著頭皮過來問。
周嘉行擺擺手,揉了揉眉頭,道:“把醫士叫來。”
親隨應喏。
那就是不搬了。
不搬也好,行李什麼的好說,這些花木、亂石還有石台什麼的真的不好搬運呐!
不遠處,站在角落裡偷偷觀察周嘉行表情的阿山悄悄鬆了口氣。
方才他出了院子,聽見一陣急似一陣的馬蹄聲和自大門往裡、此起彼落的驚叫,以為出了什麼亂子,立刻拔刀迎出去。
步下長廊,看到一人一騎遠遠馳來,他舉起長刀。
還未斬落,馬上之人一鞭子掃過來,氣勢雄渾。
鞭風冷厲,他挨了一下,手腕發麻。
鏗鏘一聲脆響,長刀落地。
阿山大怒,粗眉倒豎,正想開口叱罵,忽然看到馬上之人的表情。
他呆了一呆,黑馬從他身邊經過,快如閃電,等他扭頭張望時,隻看到一道殘影。
阿山沒有立刻退出去,而是站在外邊的角落裡等著。
他打算好了,如果周嘉行和九寧吵架,他可以假裝有事情稟報進去打斷他們。
等了沒一會兒,周嘉行出來了,眉頭緊鎖,臉色顯然不大愉快。
阿山心提到嗓子眼:果然兩人還是吵架了!
不過周嘉行也不像是動怒的樣子。
阿山摸摸下巴,暗暗道:郎主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來給九娘看病的醫士詢問病情,這是不是說明郎主心裡還是更看重九娘?
什麼長公主許婚,應該隻是謠傳吧?
浮想聯翩了一會兒後,阿山決定去找懷朗打聽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