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金燦燦的光線斜斜籠下來, 切過周嘉暄清秀俊逸的臉龐。
他站在九寧麵前, 長身鶴立, 麵孔一半在明, 一半在暗, 雙眸黑沉沉的,瀲灩著淺淡的朦朧幽光。
九寧清澈的眼瞳倒映出他清秀俊美的容顏,仰頭看他半晌,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以為周嘉暄還是以前溫和體貼的三哥,但真的麵對麵見到了,才發現他變了很多。
好像高了一點, 和十一郎一樣曬黑了, 眉目依舊精致,但看人的眼神明顯不再是以往的恬淡平和,儒雅之中,隱約多了幾分威嚴。
周嘉暄低頭看著九寧, 忽然伸手抱住她,環在她肩膀上的手臂微微輕顫。
“觀音奴……對不起。”
為了逃避父兄和宗族帶給他的壓力,他懦弱地選擇遠走,丟下自己的責任,丟下九寧一個人, 讓她去麵對整個宗族……
不管上一輩之間有怎樣的糾葛,她終究是他看著長大的妹妹, 是會無限包容他、偏心他的觀音奴。她會在他為和周嘉言爭吵而難過的時候懂事地安慰他, 會在他離家時要他不必擔心她、她會好好照顧自己, 會在他因為父親是個拙劣之人而失望時逗他笑,會在他麵前收斂她的小脾氣……
她那麼嬌氣,但當他不小心誤傷了她時,她一點都不計較,忍著疼也要先開解他……
而他呢?
他丟下她,自己走了。
等他回到周家時,她早已經被送走。
他束手無策,隻能騎著馬,沿著她離開的方向追過去,一直追到江邊……
但是那又如何呢?
就算追到了,他也隻能吞下痛楚,眼睜睜看著她被周嘉行帶走。
他不配當她的三哥。
九寧沒有動,等了一會兒,扯一扯周嘉暄的袖子,輕聲道:“三哥……”
周嘉暄眸光閃爍了一下,平複下來,鬆開九寧。
“怎麼不叫阿兄了?”
嗓音低沉,依舊溫和。
是那種“雲移日轉午風輕。香羅薄,暄暖困遊人”的溫柔敦厚。
九寧笑了笑,覺得眼前的周嘉暄仿佛又變回以前的三哥了。
周嘉暄抬手揉揉她腦袋,沉默了一會兒,“長高了。”
“可不是,我都到阿兄這兒了……”
九寧莞爾,墊起腳尖和周嘉暄平視,神情得意,透出幾分俏皮。
周嘉暄眼睫低垂,知道她在故意逗自己,嘴角輕扯,露出重逢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經曆風霜洗禮,他的笑意裡也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啪嗒啪嗒一陣長靴踏響的聲音,一旁的十一郎幾步靠近他們,打斷二人的敘舊,插話進來道:“不止長高了,還更漂亮了!”
說著撓撓頭皮,嘿嘿直笑。
周嘉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
十一郎一點打攪彆人說話的自覺都沒有,碰碰周嘉暄的胳膊,“三哥,你怎麼知道九娘在這裡?”
周嘉暄沒理會他。
九寧笑著代他解釋:“三哥肯定知道我不想和其他人打交道,所以能先找到這裡來。”
周嘉暄看她一眼,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九寧知道自己猜對了,揚揚眉。
周嘉暄笑了笑。
十一郎響亮地嘖一聲,道:“族裡那些人太不要臉,不見也罷!”
九寧臉上笑容淡去,“再說吧。”
周嘉暄沒說話,臉色微變,扭頭眼神示意自己的親隨。
親隨會意,上前幾步,攔住十一郎:“郎君這邊請,您前些天帶走的羅二他們呢?”
十一郎愣了一下,一臉心虛。
羅二他們自然是被周嘉行俘虜了,之後他們一起來江州,他跟著九寧,讓羅二他們自己回刺史府。
九寧和周嘉暄一起並肩往外走。
“二郎呢?”他問了一句。
九寧道:“二哥不會進城,處理完這邊的事情,我就回長安。”
她沒說周嘉行什麼時候出發。
周嘉暄問:“你能待多久?”
九寧想了想,“三五天吧。”
周嘉暄沒說什麼,扶著她胳膊,送她上馬背。
“宗族那邊,你要是不想見他們,我打發他們去其他地方。”
九寧搖搖頭:“沒事。”
她隻是回去解釋清楚當年的事,不會多待。
兩人騎馬並轡而行,周嘉暄問起分彆之後的事。
九寧揀能說的都和他說了——其實這些信上都告訴他了,不過周嘉暄似乎不信,眉宇間藏著隱憂,她隻得從頭到尾重複一遍。
周嘉暄默默聽著。
等她說完,他也簡略說了幾件這幾年江州發生的大事。
兩人都默契地沒有提起周都督。
十一郎已經和九寧談過,周都督本來就是個不愛管事的性子,周嘉暄接管周家以後,他很大方地將自己的精兵交給周嘉暄,現在唐將軍他們都聽周嘉暄指揮。
說這些的時候,十一郎吞吞吐吐,眼神閃爍,明顯有所隱瞞。
九寧猜想可能周都督不想見她或是說了什麼話,十一郎怕她傷心,才故意遮掩。
她沒有追問。
周嘉暄和十一郎一樣,也刻意省略了些宗族內部的事。
九寧裝作沒發現他的隱瞞,想起這一路以來的見聞,扭頭看著周嘉暄。
“阿兄,你把江州治理得很好。”
周嘉暄嘴角微微上揚。
江州早已經成為周嘉行勢力範圍內的一座孤島,萬千百姓的性命都在周嘉行一念之間。這幾年他們幾乎夜不能寐。不過被圍困也不是全是壞處:有周嘉行的軍隊擋在外圍,江州幾年內都沒有被戰火波及,老百姓可以安心耕織勞作。
九寧勒緊韁繩,手中的鞭子指一指開墾出密密麻麻水田的山穀,笑道:“等北方平定下來,阿兄肯定還能有更大的作為!”
周嘉暄含笑看著她,嗯了一聲。
……
烈日高懸,周家族老還在城外焦急等候。
雖是寒冬時節,在日頭底下曬半天也難受,站在最前麵的幾個族老曬得頭暈眼花,一臉油光。
眾人又饑又渴、忍不住低聲咒罵的時候,九寧、周嘉暄和雪庭、十一郎幾人早已經在親兵的護送下從另一道門進了城。
等族老們得知消息趕緊一窩蜂湧回刺史府時,府中大門緊閉,親兵在外把守,所有人等,不能踏進府門一步。
族人們勃然大怒:“這可是周家,我們為什麼不能進去!”
一人指著那名眼生的親兵罵道:“你是誰帳下的?竟然連四叔公都敢攔?三郎呢?讓三郎出來!”
親兵一臉冷肅表情,二話不說,長刀出鞘。
其他親兵見狀,也紛紛拔刀。
“不是不讓你們進,不過現在我們娘子在裡麵和周使君說話,誰也不能進去打擾!”
親兵說完,一刀斬下,氣勢驚人。
哢嚓哢嚓幾聲,碎石亂飛,門邊蹲坐著的石獅子竟然被他這一刀硬生生砍出一塊缺口!
親兵冷冷地掃視一圈,道:“誰再往前一步,休怪我刀下無情。”
眾人呆了一呆,生怕被誤傷,連忙後退。
門外的騷亂聲越過院牆,傳進園子長廊裡,剛剛被親兵叫起的父子倆對視一眼,臉色都變了。
周百藥拉住一名仆從,喝問:“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我們這個時候去祠堂?”
他身邊的男子——周嘉言也抓住一個仆從,“三郎想做什麼?族老怎麼都不在?”
仆從們不敢回答,頭埋得低低的,一語不發。
周嘉言怒道:“問你話呢都啞巴了?”
仆從還是不敢吱聲。
親兵皺眉,握住佩刀刀柄,朝祠堂的方向做了個請的姿勢,冷冷道:“二位,請。”
嘴裡說得客氣,手卻慢慢往外拔刀,刀刃摩擦聲清晰地回蕩在長廊間。
周百藥哆嗦了一下,看著虎背熊腰、渾身往外散發戾氣的親兵們,想起擔任監軍時在戰場上看到的恐怖場景,瞪大眼睛,一臉驚恐。
他抓住還想說什麼的周嘉言,示意他不要衝動。
父子倆交換一個眼神,發現彼此都怕得雙手發顫,咬咬牙,抬腳跟上親兵。
周使君比他們更先到達祠堂。
周家現在是周嘉暄主事,周使君協助他處理江州庶務。周嘉暄畢竟曾經受過周使君的教導,不可能因為衝突就徹底軟禁自己的伯祖父。而周使君很識時務,知道自己不能再和以前那樣左右宗族事務,乾脆交出手中權柄,還反過來支持周嘉暄——隻要能讓周家更上一層樓,周使君願意被周嘉暄取代,而且絕無怨言。
周使君雖然放手宗族事務,依舊得到族人的敬重。族人如果有什麼不好決定的事情,還是會征求他的意見。
周嘉暄遇到難題,也會請他出謀劃策,和他討論該怎麼更好地治理一方。
但像今天這樣直接派親兵過來“請”他去祠堂的做法還是第一次。
尤其那些親兵都很眼生,說話的口音一聽就知道不是江州人。
周使君在仆從的攙扶下來到祠堂門前,氣喘籲籲。
親兵推門,示意他進去,道:“娘子等使君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