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
周家哪位女子能支使親兵?
想到一個可能,周使君心中一動,眼神閃爍了兩下。
他走進祠堂。
祠堂幾麵窗子都支起來了,光線依舊暗沉,鎏金香爐裡火星閃閃,鏤眼裡噴出一股股散發出濃鬱香味的嫋嫋青煙。
周使君看到周嘉暄和十一郎站在裡麵,眉頭一皺,目光再往裡,落到那個背對著他站在香案前的高挑女子身上,怔住了。
聽到腳步聲,女子並未回頭,她手裡捧了隻長柄蓮花金香爐,正在奉香。
幾名親兵簇擁在她周圍,其中有兩個武僧打扮的精壯漢子,而香案旁站著的那名身披袈裟的僧人——赫然正是曾住在永安寺翻譯佛經的雪庭。
周使君還未來得及開口問什麼,門口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周百藥和周嘉言一臉憤懣,被幾個親兵推進屋。
周百藥那年被周嘉暄強行送去陣前監軍,看到戰場上的慘狀,嚇破了膽子,從此隻要聽到喊殺聲就抱頭鼠竄。剛才他不願來祠堂,被親兵手裡的佩刀嚇得瑟瑟發抖,硬著頭皮進了祠堂,看到門邊的周使君,就像找到主心骨一般,立刻湊了過去,神情激動。
周嘉言沒那麼怕親兵,嘴巴一張,怒道:“你……”
剛說了一個字,周使君冷冷地掃他一眼,輕聲說:“大郎,閉嘴。”
周嘉言臉色一白。
香案前的幾人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那穿窄袖織金錦袍的女子仍然背對著他們,虔誠地對著香案上的牌位敬香。
屋中氣氛凝重,奉香的儀式莊重典雅,女子一絲不苟,動作雍容,不慌不忙。
這是一種浸潤在骨子裡的優雅從容。
旁人看著她,目光隨著她蔥根般的纖指流轉,隻覺心中柔和平靜。
周嘉言想開口,但畏懼於屋中那嚴肅的氛圍和對方的氣勢,嘴巴張了又張,沒發出一點聲音。
眾人不自覺屏息凝神,望著行香禮佛的女子,呆立了半晌。
行香禮畢,女子轉過身,淡淡掃一眼周使君。
“一彆幾載,使君彆來無恙?”
周使君怔怔地看著她。
倒是他身邊的周百藥先反應了過來,指著九寧,嘴唇直哆嗦:“賤——”
剛吐出一個字眼,親兵手起刀落,雪亮刀刃擦著他的鼻梁斬下,掀起一陣冰冷的風後,停在他胳膊上方。
刺啦一聲,刀刃隻輕輕蹭到他胳膊,外袍衣袖便應聲開裂。
就像張開的血盆大口。
“啊!”
刀刃近在眼前,周百藥嚇得魂飛魄散,小腿直抖,踉蹌了一下,往後跌坐在地上。
親兵嘴角勾了一下,收起佩刀,要笑不笑地道:“郎君嘴巴放乾淨些。”
周百藥心有餘悸,坐在地上,汗出如漿。
見他差點被親兵砍成兩截,正想出言諷刺九寧的周嘉言渾身僵住。
周使君比父子倆要鎮定得多,回過神,看著九寧,道:“你回來了。”
他早就知道九寧非尋常人,她這是回來報複他的。
九寧沒說話,示意武僧上前。
武僧應喏,抬著箱籠走到周百藥身邊,打開。
周百藥下意識往後退了幾下。
武僧一哂。
周百藥臉上閃過幾絲狼狽,發現武僧並沒有要抓自己的意思,定定神,朝箱籠看去。
箱籠裡滿滿當當的,堆放了很多陳舊的雜物,有明顯用過的繈褓、金銀鐲子、嵌寶項圈,綢布縫的布老虎……
周百藥茫然地抬起頭,這箱子裡的東西他一樣都沒見過,為什麼要他看這些?
九寧緩步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這些,是姨母為她的孩子預備的。”
周百藥神情更茫然了。
周使君袖子裡的手抖了幾下,抬起頭,望向剛才九寧奉香的香案。
香案上有崔氏的牌位……這是自然的……
等等,那旁邊多出來的牌位是怎麼回事?
姨母……九寧說的姨母,必然是崔氏……崔氏不是她母親,竟然是她的姨母?!
她不是崔氏和人苟合生下的?
那她親生母親是誰?崔氏生下的孩子——那個真正的周家血脈又去哪裡了?
周使君心頭大震,眼睛驀地睜大。
這時,雪庭念了聲佛號,走到香案前,對著崔氏的牌位鄭重行禮。
“此事說來話長,皆是貧僧一時起了私心,沒有顧及周全。”
他停頓了一會兒。
“夫人並未做出有違她品格的事。”
這一句,如冬雷隆隆滾過。
周使君、周百藥和周嘉言都呆住了。
雪庭轉過身,直視著周百藥,緩緩道出當年的往事。
“夫人生產時已經傷了元氣,生下的孩子不久就夭折了。崔家仆從知道夫人自家人罹難後一直鬱鬱寡歡,肯定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不敢告訴夫人,九娘的母親——夫人的從妹不忍夫人傷心,把九娘抱給她,夫人果然好了起來……再後來,夫人已經離不開九娘了,九娘的母親隻好繼續瞞著,直到夫人病逝。”
崔貴妃曾猶豫要不要告訴崔氏真相,但看到崔氏抱著九寧時一臉欣慰滿足的模樣,她實在開不了口。
崔氏的家人都沒了……她想要一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如果她知道孩子早已經夭折,隻怕一天都撐不過去。
崔貴妃感激崔氏,願意讓九寧一輩子當崔氏的女兒——隻要這樣做能夠哄崔氏高興。
說完這些,雪庭垂下眼簾。
“貧僧早就可以帶九娘走……可出於顧慮,貧僧不敢冒險,周家發現她的身份時,貧僧也沒有為夫人辯解,讓她蒙受不白之冤……這一切都是貧僧之過。”
祠堂裡安靜下來。
落針可聞。
雪庭沒有撒謊——周使君看得出來,周百藥和周嘉言同樣看得出來。
他們沉默了很久,喘息聲時重時輕。
武僧抬出另一隻小一些的箱籠,取出裡麵的布帛,展開給周使君幾人看。
那是醫士記錄的崔氏生產的情況。
周使君一時無言。
周嘉言也沒什麼話說。
周百藥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盯著那箱籠看了許久,忽然一笑。
“那又怎麼樣?”
他猛地一下站起來,晃了幾晃後,站穩,手指頭差點戳到雪庭眼睛裡去,怒道:“都是你害的!你要是早點解釋清楚,我會誤會自己的夫人嗎?九娘確實不是我們周家的孩子,她冒充我的女兒,我們家養她這麼幾年,沒什麼對不起她的!我被你瞞在鼓裡,都怪你!”
“百藥!”
周使君輕叱一聲,攔住周百藥,看向九寧。
“九娘。”他臉上還有震驚愕然之色,緩了幾緩,慢慢道,“我們確實誤會了你姨母……不過這不能怪我們,雪庭隱瞞你的身份,又不解釋清楚。”
九寧沒有看周使君,雙眸平靜,直直看著周百藥。
周百藥被她看得心口發涼,惱羞成怒,道:“你看什麼?!我沒有對不起你,你還回來報複我們?”
九寧嘴角勾了一下,“報複?”
如果隻是為了報複周家,何須這麼麻煩。
她神色淡然,沒再說什麼,轉身。
雪庭歎了口氣,跟著她轉回香案前。
剛想跪下,九寧忽然握住他的胳膊,握得緊緊的。
“叔叔,我來。”
她輕聲道。
雪庭看著她,神色微動。
九寧搖搖頭,示意武僧攙扶他離開。斂容,對著崔氏的牌位跪下,拜了幾拜。
每一拜都結結實實磕到地板,額頭很快泛起紅腫。
“姨母,叔父為了保護我才隱瞞我的身世,害姨母被人誤會,這幾拜,是我替叔父拜的。”
她一字一字道。
雪庭站在旁邊,眸光幽深。
九寧繼續叩拜:“這幾拜,是我替阿娘拜的。”
“……這幾拜,是替我親生父親拜的。”
……
額頭碰響地磚的撞響回蕩在祠堂內,一聲一聲,就像叩在眾人心頭上一樣。
沒人說話,眾人的視線都落在她身上。
九寧一絲不苟跪拜完,回首,紅腫的額頭下一雙烏漆明眸,看著周百藥。
該他了。
親兵站在她身後,手都放在佩刀刀柄上,隨時可以動手傷人。
屋中仿佛陰風直竄。
周百藥和周嘉言靠在一起,臉色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