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暗沉, 大船在淡淡的薄霧中靜靜破開水浪,沉默航行。
船艙內, 一星如豆燭光輕輕搖曳。
潺潺的水聲中,湘竹六曲折疊屏風後飄出清脆的讀書聲:“江南孟春天,荇葉大如錢。白雪裝梅樹, 青袍似葑田。”
念完詩, 九寧忽然覺得腹中饑餓。
這草木生發、韶光淑氣的早春時節,新鮮野菜細嫩水潤, 和麵,裹上肉餡炸成酥脆金黃的煎餅,油酥薄脆, 還有淡淡的香甜味……
她越想越覺得餓, 放下書卷,起身下榻,吩咐親兵去找些果腹的吃食來。
命令傳下去, 仆從很快送來一大盤千卷金絲餅。
上船之後沒有靠岸, 前些天甚少吃到新鮮菜蔬, 今天船經過渡口的時候短暫停泊了一會兒, 飯蔬終於不再是魚湯和蒸餅了。
九寧沒有立刻吃,洗了手, 讓仆從端著托盤, 敲開周嘉行的房門。
天色還不算晚, 周嘉行通常忙到三更半夜才歇, 這時候還沒睡, 正和部將商議事情。
河東一派風平浪靜。
嶺南傳來消息,一夥流民攻陷當地州府,殺死當地官員,流民首自立為帝,還給自己起了個很威風的名號。那夥流民才不過一萬多人,隻是一群烏合之眾。而且嶺南之地偏遠,除了廣州暫時被控製之外,其他各州分彆由不同的小勢力盤踞,如同一盤散沙,難成氣候。
真成了氣候,他們也不可能渡過黃河,威脅中原。
因此各大節鎮並未將那夥膽敢自立為帝的流民放在眼裡,完全把他們當笑話看,而且還義正言辭發檄文怒斥。
但是一向最愛出風頭、聽說誰想自立為帝立馬發兵攻打的大司空李元宗這回居然憋著沒吭聲。
世人都知道李元宗最喜歡以忠臣自居,一邊惡心其他節鎮,一邊堂而皇之借忠臣的名頭打壓其他勢力,這次有人敢稱帝,李元宗竟然不管,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李元宗的異常讓幕僚們提心吊膽。
其他節鎮卻暗地裡興奮不已。
李元宗的反常不外乎隻有三個可能:一,李元宗年事已高,病重在床,無法理事,而他的兒子們忙於內鬥,所以河東軍將這一次沒有跳出來痛罵那夥不知所謂的流民。二,李元宗這是在韜光隱晦,故意示弱,以降低周嘉行的防備之心,然後趁其不意發動突襲。三,李元宗裝了一輩子的忠臣,終於按捺不住想稱帝了,所以裝聾作啞。
不管是哪一個可能,節鎮們都喜聞樂見,他們樂得看周嘉行和李元宗兩敗俱傷。
周嘉行這邊就沒這麼輕鬆了,他已經分派部將去各地駐防,要他們隨時注意河東軍的動向,一旦戰火燃起,還得防備其他節鎮趁火打劫。
部將們垂手站在書案前,聽周嘉行沉聲吩咐,見他臉上神情淡然,依舊沉著鎮定,焦躁的情緒略微緩解了些。
敲門聲響起,親兵快步走進屋,抱拳,小聲道:“貴主來了。”
周嘉行還沒說什麼,部將們對視一眼,識趣地告退出去。
九寧站在門邊,一襲織金窄袖錦袍,唇角微翹,朝走出來的部將們微笑致意。
部將們不敢直視她,恭敬行禮,各自散去。
九寧接過仆從手裡的托盤,走進屋,站在書案前。
剛露出躊躇表情,周嘉行已經推開堆疊的絹帛,空出一塊地方,讓她放下托盤。
“這個好吃。”
周嘉行看她一眼,平靜中透出幾分淡淡的笑意,嗯一聲,倒了杯茶給她。
兩人對坐著,一邊商量行程中的布置,一邊分食一盤散發著濃烈香氣的煎餅,咬到酥脆的地方,嘎嘣嘎嘣響。
九寧先吃完,洗手,掃一眼書案,發現所有信報都疊起來了。
以前她過來的時候信報、絹帛、輿圖全是攤開的。
她隨手拿起一份戰報,問低頭吃餅的周嘉行,“二哥,我能看嗎?”
周嘉行抬起眼簾,看了看她手裡的戰報,咽下嘴裡的煎餅,點點頭。
九寧隻是確定一下,隨意掃幾眼就放下了,看著被周嘉行掃到一邊去的堆成小山包的各地密信,道,“二哥,李司空是不是要攻打徐州?徐州那邊是誰駐守?要不要增派兵力?現在長安那邊不是最緊要的,要不我自己回去,你先去徐州……”
話還沒說完,一道涼涼的眸光掃過她。
周嘉行目光明銳,輕柔地、又不容拒絕地拽住她的手,“我答應過你,等你處理好江州的事。現在我們離開江州了,以後你不要離我太遠。”
話外之意,如果他要去徐州,那麼九寧也得跟著。
不跟也得跟。
九寧挑挑眉,道:“好吧,彆誤事就行。”
停頓一下,聲音刻意拖長。
“不會誤事,對吧?”
周嘉行知道她現在一點都不懼自己,沉默了一會兒,道:“用不著回徐州,李司空不會主動挑起戰事。”
“那就好。”
九寧手腕一翻,反扣住周嘉行的手,拍拍他手背。
“好了,早點歇息。”
她起身出去了。
周嘉行望著她的背影,等她走遠,從堆疊的信報中抽出兩份,放在燭火上燒了。
信報轉眼間便化為灰燼。
……
第二天淩晨,九寧是被外麵的嘈雜聲驚醒的。
她揉揉眼睛,剛坐起身,侍女掀開帳子,小聲道:“船已經靠岸,郎主領兵下船去了。”
九寧披衣下床,餘光看見船艙外的草叢裡一片密密麻麻的火光,四麵八方隱約有喊殺聲,登時驚醒,“出了什麼事?”
侍女不慌不忙解釋道:“有人乘坐小船在江邊伏擊,郎主命令大船靠岸。“
過了一會兒,又道,“差不多半個多時辰了,聽校尉說他們大概有兩千多人,郎主已經一箭射殺他們的頭目。”
天還沒亮,屋中燭火昏黃,九寧裹緊鬥篷,揉揉眉心。
她最近都沒有再做夢了,一睡就是到天亮。遇到伏擊,周嘉行率軍迎敵,她居然到這會兒才醒。
“又是流民?還是地方軍?”
侍女也不大清楚,斟了杯茶給九寧,說:“好像是地方軍。”
九寧坐下喝茶。
……
她打出長公主的旗號,又有周嘉行在一旁同行,數萬隊伍浩浩蕩蕩北上,所經之處,地方節鎮無不聞風喪膽。
勢力弱小的地方節鎮自知不是他們的對手,得知他們的隊伍抵達,親自相迎,以示交好之意。
對於這些識時務的人,九寧通通予以正式任命。
當地官員個個都是人精。身處亂世,弱小也有弱小的做法,比如像他們這樣沒有強大軍力但又能占領一方的豪強。他們習慣當牆頭草,誰實力強就討好誰,反正管理地方的是他們,不管聽誰的,都威脅不了他們的利益。
九寧沒有貿然插手地方事務,隻要求他們效忠。
他們當場表示自己絕對忠於朝廷,忠於長公主。
當然也有不屑於她身份的,不僅沒有示好,還派兵威脅。
對於這樣的刺頭,九寧的態度非常明確:不承認我的身份?很好,收拾收拾趕緊挪個地方,否則身首異處。
有周嘉行坐鎮,他們順利收複荊州、橫掃漢江平原,沿途州縣都已經臣服於他們。
有時候也會遇到一點小麻煩,不過問題不大。
殺一批,收服一批,打壓一批,然後故意優待一部分人,讓他們被其他人視為眼中釘,不得不忠心於自己,這麼一路走來,經過的州縣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不服帖的已經換了主人。
……
這一路經曆的大大小小的戰事多了,大部分是他們主動征討對方,九寧已經習慣半夜醒來時被告知周嘉行帶兵搶地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