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遙遙傳來悠遠的鐘聲, 從鼓樓開始次第響起,傳遍整座長安城。
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打破沉重的氣氛。
親兵快步走過長廊,走進寢宮, 抱拳道:“公主,周使君的人進城了!”
九寧回過神, 雙手還在微微發抖, 手忙腳亂地蓋好匣子,站起身。
雪庭走了進來, 依舊一身僧服, 但臉上的神色不再是平時淡然出塵的平和寧靜, 雙眉蹙起, 正色道:“周嘉行剛才命人圍住正殿, 扣下所有大臣。”
沒等眾人從震驚中緩過神,忽然有幾千精騎從宮外直入宮門, 如黑色洪流一般, 阻擋所有人的去路, 將大臣軟禁在正殿內。
九寧沒說話。
雪庭看她一眼, “我猜所有大臣的府邸應該也被他控製了, 他們的家眷如今都在周嘉行手上。”
從周嘉行和他部下的反應速度來看,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他知道李曦會死,不然不可能趁眾人六神無主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控製長安局勢。
盧公他們都以為周嘉行並未在長安城紮下根基,不得民心, 但卻沒想過他根本不需要根基, 也不需要民心, 他現在隻需要占據長安就能順理成章地改朝換代。
畢竟最後一個代表王朝的符號已經消失了。
等李曦駕崩的消息傳遍中原,稱帝的節鎮將如雨後春筍,誰拳頭大,誰笑到最後,誰就是贏家。
九寧低頭,看著那幾個匣子。
雪庭皺眉問:“他連你也騙了?”
雜亂的腳步聲傳來,武僧和其他親兵拿著武器趕了過來,圍住寢宮內宮,以防周嘉行的人硬闖。
雪庭回頭看一眼正殿的方向,神情緊張。
周嘉行能藏得這麼深,必然早有準備,他打敗樊進,狠挫河東軍銳氣,如今又控製長安,隻差最後一步了。
九寧絕對不能落到他手上!
雪庭握住九寧的肩膀,道:“九娘,你得趕緊離開。武僧護送你出宮,我先留下……”
九寧搖搖頭,打斷他的話,眼神示意武僧們退出去。
武僧和親兵遲疑了一下,躬身退出內殿。
雪庭歎口氣,說:“你不能再相信周嘉行,李曦的死肯定和他有關,接下來他會做什麼,沒有人能保證……”
“確實和他有關。”
九寧拿起匣子,遞給雪庭,輕聲道。
雪庭一怔,接過匣子,打開。
他失神了片刻。
周嘉行將玉璽、詔書交給九寧,是什麼意思?
表明他絕不會害九寧,讓九寧不必防他?
半晌後,雪庭神色緩和了一些,輕聲問:“他要封你為後?”
他曾經想過怎麼平衡周嘉行和宗室,盧公他們也討論過。
最後所有人想到的最好的結果就是周嘉行稱帝,九寧嫁給他當皇後,如此一來,血統還能繼續傳承下去,周嘉行會善待前朝宗室,天下百姓也會慢慢接受他。
那樣的話,九寧的身份不僅僅是皇後,還是周嘉行用來收攏、穩定民心的象征,即使將來他厭倦九寧的美貌,不再喜愛她,也不能怠慢她。
雖然是個出家人,但雪庭能夠感受到周嘉行對九寧的種種縱容背後的深情,既然他能夠在這種關鍵時刻把玉璽交給九寧,說明他不會狠心到除去九寧。
九寧搖頭,望著匣子裡的玉璽,“不止如此。”
如果周嘉行要稱帝,不會這麼匆忙。上輩子直到死之前他都沒有稱帝。
她想到一種可能,但又覺得匪夷所思。
“李曦怎麼駕崩的?”她飛快思考,問。
雪庭道:“信報上說,他沒有回長安,一直往東走,路上碰到河東軍。”
李曦碰到的剛好是被周嘉行打敗後潰散的樊進亂兵,他表明自己的身份,那夥亂兵立刻抓了他。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李曦駕崩。護送他的忠仆據說是個閹人,拚死逃出,臨死前將消息送回長安,要盧公等人一定要為李曦報仇雪恨。
說到這裡,雪庭停頓了一會兒,說,“那幾個忠仆,都是雍王李昭的人。”
九寧和他對視一眼。
既然出手的人是周嘉行,那李曦肯定真的死了。
至於他是真的死在河東軍手裡,還是背後另有隱情,已經不重要了。因為護送他的人是李昭的仆從,而他死在河東軍的地盤,世人都知道李昭對李曦有多忠心,也知道李元宗的兒子和幕僚們有多麼迫切地希望李元宗早日丟掉束縛,登基稱帝。
九寧頭皮發麻,“李昭呢,他在哪兒?”
雪庭道:“他還沒回長安。”
九寧皺眉,“他回來了也進不了宮。”
周嘉行既然已經控製長安,就不會讓李昭趕回大明宮。
九寧略一沉吟,道:“我去見二哥。”
雪庭蹙眉,“多帶幾個人。”
九寧一笑,“用不著。”
都這個時候了,帶多少人都是一樣的。
……
正殿內,氣氛冷肅。
以盧公為首的大臣們盤腿坐在簟席上,一言不發。
帶刀兵士排成整齊的隊列,依次進入大殿,腳步聲整齊厚重,氣勢逼人。
大臣們戰戰兢兢,強忍著沒有露出驚恐之色。
剛才還是其樂融融的酒宴,眨眼間就變了天,就在他們喝酒奉承周嘉行的時候,這個人已經不動聲色地扣住他們的家眷,實在是讓人心驚!
眾人寒毛直豎,殿內寂靜無聲,沒人敢說話。
正殿青漆排窗外,周嘉行站在廊下,負手而立,俯瞰沐浴在日光下的宮城。
這座宮殿氣勢恢宏,即使皇室衰微,宮中已經多年沒有修繕過,那鱗次櫛比、簷牙相望的殿宇樓台依然雄偉壯麗,無言訴說著它往日的絢爛輝煌。
不斷有稗將領著兵士快步走向他,向他彙報訊息。
長廊內一片長靴踏響聲。
眾人腳步紛亂,騎著快馬從長安城的不同方向趕往大明宮,又身負密令騎快馬奔出宮門,飛馳向不同坊市。
所有城門都要守住,嚴查出入人群,皇城已經戒嚴,京畿周圍的州縣全部在嚴密監視下,哪一方有異動,立刻飛鴿傳書至長安,信報層層傳遞,送至周嘉行麵前,等他定奪後,再層層傳送出去。
周嘉行神色平靜。
隨著一道道命令發出去,多日來的布置漸漸浮出水麵,點連成線,線結成網,這是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一旦被纏上,沒有人能脫身。
親兵走到他身側,抱拳:“郎主,雍王回來了。”
周嘉行站著沒動,“看著他。天黑之前,誰也不準靠近大殿一步。”
親兵恭敬應喏。
周嘉行吩咐其他人,“告訴那些大臣,日落之前,我要看到他們親筆寫下的詔書。”
眾人應喏,推開沉重的朱漆殿門,走進大殿。
一人走到盧公麵前,朝他揖禮,麵色哀戚:“盧公,聖人駕崩,國不可一日無君,您還是早些做決定吧!”
盧公很想罵人。
他知道朝廷早就完了,自己老朽,已然接受現實,但是周嘉行為什麼要這麼急?他既然願意善待宗室,完全可以等娶了長公主、為李曦報仇以後再順理成章地改朝換代呀?
難不成他看錯了,周嘉行看似胸有丘壑,其實也和其他節鎮一樣驕傲自大,打敗樊進之後就得意忘形了?
那這份詔書他不能寫!
他正襟危坐,眼皮耷拉著,要殺便殺罷!
勸他的人倒也不急,取出一份草擬的詔書,展開來,放在盧公麵前。
“盧公過目以後,再做決定。”
盧公雙眼一眯,掃一眼詔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