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
任何一個學說,都不是孤立存在的。
世間萬物,本身就相互存在千絲萬縷的關係。
誠如王守仁,他從前所學,本就來自於理學,雖然某種程度,他質疑理學的某些理論基礎,可這並不代表,新學和理學是徹底割裂的。
誠如現在的儒家,都是出自四書五經,出自孔聖人,每一個人雖然都宣稱,自己才是儒學正宗,可實際上呢,卻各有觀點和闡述,難道就因為和孔子真正的精神相違背,大家就不是聖人門生嗎?
理學和新學,之所以劍拔弩張,其實並不在於兩個學說之間,真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實際而言,兩者之間,至少百分隻八十對事物的理解,其實是不謀而合的,唯一的區彆,不過是剩下的百分之二十罷了。
問題就在這裡,沒有理學,自然,也就不會成就新學,因為新學,本身就在舊學的基礎上應運而生。
就好像地心說一樣,在出現時,也曾是人們奉為圭臬的真理,可沒有地心說,如何會誕生日心說,人們接受了日心說,總不能說當初提出地心說的克羅狄斯·托勒密乃是一個天字號大傻瓜,不是的,人們依舊將他奉為天文學和地理學的宗師,是開山鼻祖,甚至當初質疑地心說的哥白尼,也斷然不敢說,自己對天文的創造性思想,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這其中,勢必也是受過克羅狄斯·托勒密天文學的熏陶。
同樣的道理,方繼藩兩世為人。
他更容易客觀的看待這一場爭議,新學和理學之間,真的勢同水火嗎?或許如地心說和日心說一樣,是的。可這其中,本身就有相互影響和傳承的關係。而之所以最終在曆史上,鬨到了勢同水火的地步,本質上不在於學問之間的爭議,更多的是——黨同伐異。
人是最政治性的動物,他們會用宗教、民族、學說、籍貫來區分出無數種敵我,而後,大家抱成團,相互進行攻訐。
曆史上,王學的出現,很快,照樣又衍生出了無數的學派,僅比較著名的學派就有浙中王門,南中王門、楚中王門、閩粵王門、北方王門、泰州學派等等。
而各個學派,又以自己的理解,去理解心學,有的學派認為,王學的精髓在於動靜無心、內外兩忘,生生的將這王學,糅合了佛學之後,將王學變成了理學一樣,變成了以提高自身修養為目的的道學。
又有學派認為,所謂良知,與知識不同。良知是天命之性,至善者也。知識是良知之用,有善有惡者也。
更又即所謂心即為本體,因而,他們認為,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萬物皆源於心。
當然,以上更多的將心學當做了某種哲學。
而另一方麵,影響力最大的,卻是泰州學派,泰州學派的觀點則認為,王守仁所追尋的,乃是治國安邦之道,王學不該和理學一般,隻是單純的道學,更不該隻是追求人內心精神世界的哲學,因而,他們提出了‘百姓即用既為道’,也就是說,百姓的日常所需,才是聖人之道的根本,他們的學生,大多來自於社會底層,有的是農夫,有的是樵夫,有的是陶瓦匠,有的是鐵匠,因而,他們提出了人人皆君子,滿街都是聖人;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等平等觀念;同時提倡經世致用。
甚至到了後來,這學派提出了‘無父無君非弑父殺君’這等放在這個時代,足夠砍掉腦袋的觀點。
什麼是新學,後世的人,有人將其視為哲學,甚至方繼藩在上一輩子,就曾遇到過許多號稱王陽明的擁護者,一提起王陽明,便立即搖頭晃腦,大談心性。
可實際如何呢?新學真是哲學嗎?
方繼藩捏著鼻子,認了,沒錯,新學確實脫胎於陸九淵的哲學。
可心學,又絕不是哲學,王守仁的一生,都在尋找治國安邦的方法,他格竹、他練習弓馬,他前去邊鎮考察,他學習兵法,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著事物,一次次去嘗試著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
他所追求的,正是儒家至高理念,即所謂的大治之世。
結果,他的學問,到了後人眼裡,生生的就被歪曲成了心性之學,所謂心即世界。
方繼藩更認同的泰州學派,雖然泰州學派這些龜孫居然提倡無君無父,要打倒可愛的弘治皇帝,還要和我方繼藩平等,可方繼藩至少還明白,那些躲在書齋裡,無論他們所追求的是格物致知還是萬物皆心的家夥們,其實本質上,這些人都是一個路數,無非就是躲起來,自以為聖人的學說,逼格很高啊,很好,我要追求我人生中的大圓滿。
這又如何呢。
儒家的本質,在於入世,入世終究是脫不開治國平天下,沒有了這個追求,還是儒嗎?
方繼藩拿出了朱熹的畫像,理由很簡單,區分有用和無用的,是人,不是學說,理學之中,有一群滿口格物的書呆子,以後新學裡,想來也會有一大群躲在書齋裡,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跪賣君王的人渣。
方繼藩不在乎什麼理學和新學,真的一點不在乎,與其讓這群讀書人,將學說當做攻訐對方的工具。
那麼……倒不如,索性在座的各位,不好意思,我也是朱夫子的門下啊,新學是有傳承的,沒有理學,何來新學?
隻是……
所有人都懵逼。
連王守仁都沒有料到,恩師轉過頭,把自己賣了。
不過……說賣,倒是誇張了,隻是……明明自己已經占了上風,鬨出這麼一出……
好吧,習慣了。
王守仁麵無表情,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違和感,這才是恩師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