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真同誌一望潘雪竹的神態,就知道她有要緊的話要對自己說。於是,她便主動把潘雪竹引到一條通向僻靜去處的小徑上,小徑兩旁是圓葉泛紅的黃櫨樹,秋陽透過葉隙射到小徑上,四周彌漫著秋葉的特有芳香。
潘雪竹有一肚子話想說,可臨到頭來又不知從何說起,憋了幾分鐘,她才脫口而出地說:“賀大姐,我請求你們批準我——跟司徒文川離婚!”
賀真同誌並不驚愕,隻是稍稍有些怪訝:“怎麼?你都想到這兒去了?”
儘管拚命克製,淚水還是湧出了潘雪竹的眼眶。她衝動地說:“我不能再連累他了!都是因為我那該死的姨媽,他一直不能出國。這回是個多麼難得的機會,他要是能參加出國考察,回來研究工作一定能有個突破……都是我,毀了他的事業、他的前程……賀大姐,我不是在說氣話,我是認真的——我要跟司徒離婚,離了婚,他就隻剩下個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問題了……”
賀真同誌既沒有泛泛地給她以安慰,也沒有草草地給她以勸說,而是搓著雙手,眼睛仿佛在盯著地上的幾片紅葉,皺眉思考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我覺得,小潘呀,你考慮問題的角度是不是狹隘了一點?派誰出國更合適,難道隻是為了讓誰的個人事業更有發展前途嗎?應當著眼於,怎麼更有利於我們黨和國家,更有利於早日實現四個現代化……這回從院裡開會回來,一上午我已經聽到三起反映了,你的反映算第四起——對黨委決定派小孟出國而不派司徒出國有意見。你知道,小孟出身好,社會關係也簡單,本人政治上不用說更沒有問題,這樣的同誌出國,一般說來當然是合適的。不過,司徒這樣的同誌,本人政治上表現不壞,業務上又非常對口,為什麼就不能出國呢?這裡的確有一個政策問題……有一個肅清**、‘***’的流毒,克服形而上學和片麵性的問題……”
此刻,當潘雪竹坐在藤椅上,透過窗外的夜色,凝望著遠處會議室的四扇燈光明亮的窗戶時,賀真同誌頭天中午說過的這些話又撞擊著她的心頭。賀真同誌一定在會上發表了這樣的意見吧?老麥同誌他們,能夠接受嗎?
“媽媽!”一聲呼喚,把潘雪竹從凝思中喚醒過來。是女兒小盈,她從床上翻身下來,走到媽媽身邊,拾起媽媽掉在地上的毛線團,遞到媽媽手中,半蹲在藤椅旁,仰著臉,兩隻蓬鬆的小抓髻上翹,大眼睛撲閃著,充滿了說不出的疑惑和苦惱。
“你沒睡著?快,去披上衣服!傻瓜……”潘雪竹小聲責備著。小盈去披上了衣服,仍舊回到原來的位置上,用執拗的語氣問:“媽媽!姨姥姥,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潘雪竹不忍再注視女兒的眼睛。她心口突突突地猛跳著。是的,那個該死的姨媽,她不但妨礙著司徒出國,而且也妨礙著小盈的入團,小盈早已過了十四歲生日,她已經五次遞交了入團申請書,卻總是得不到批準;為了得到批準,她連團支部的每一個微小號召都竭儘全力地去響應,有一個星期日,她因為沒完成支部規定的消滅十五隻蒼蠅的指標,晚上說什麼也不上床睡覺,對著隻有十二隻蒼蠅屍體的火柴盒嗚嗚地直哭……但是,直到前幾天她才知道,原來她之所以未獲批準,竟是因為她有一個反動的姨姥姥!無論這個姨姥姥現在是死是活,這個反動的社會關係構成的汙點,是一輩子也洗刷不掉了,小盈原來不僅想入團,還想將來像劉胡蘭一樣,小小年紀就加入黨組織呢,這下可好,反動的姨姥姥!她在小盈出生好多好多年前就存在了,既然有她存在,又何必生下我小盈呢?!……
潘雪竹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小盈勸到床上重新睡覺。她許下願:明天一定詳詳細細地把那個姨姥姥的事告訴給她。但是,當她重新坐回到藤椅上時,她自己也困惑了。說實在的,關於自己媽媽的這個姐姐,她潘雪竹所知道的,也極其有限啊!
她費力的回憶,也隻能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形象。她七歲以前,當中學教員的媽媽,帶她去過姨媽家幾次,隻記得姨媽家比自己家闊氣,姨父是個門牙挺大、牙上有煙垢的瘦高個,姨媽是個燙發描眉、嘴唇腥紅、愛發脾氣的胖女人。姨媽從來不喜歡她,有一回她不小心碰掉了茶幾上的煙碟,姨媽扯紅了她的耳朵,媽媽還和姨媽口角了幾句……那都是解放以前的事了;解放前夕,姨媽跟著姨父跑到**去了,據媽媽說,隻來過一封信,姨媽說姨父在車禍中死去了,她正同一個英國人在一起生活。解放後,潘雪竹有好幾年把姨媽忘得一乾二淨,隻是在填寫入團申請書的時候,看到社會關係那一欄,才問起媽媽,媽媽才向她說明:“你那個死鬼姨父,原來是個國民黨特務;我原來一直以為他就是個商人,頭幾年審乾的時候,組織上才告訴我真相,你那連國都不愛的姨媽是不是也參加了特務組織,搞不清楚;她現在是還在**,還是跟著那個英國人到了彆的什麼地方,誰也說不清……”潘雪竹很認真地把媽媽提供的情況全寫上了,並且懷著真誠的義憤,批判了姨父和姨媽的反動立場,還反複想了很久:他們對自己有哪些壞影響?應當怎樣劃清界限?在發展會上,她把自己的認識講了出來,獲得了幾乎是一致的肯定,不久,她被批準為正式團員。
當她大學畢業,分到這個所裡工作以後,姨媽的存在已經成了近乎被遺忘的事。所以,在那個難忘的仲夏之夜裡,她沒有向司徒文川提起這個人。現在她痛苦地想:這難道構成了一種欺騙?早知道這位早已不知飄零到哪個角落、甚至是否已經死掉也無從考察的姨媽,會如此嚴重地影響司徒文川的前程,她當時真該拒絕他那雙伸向她的手啊……
那個月圓之夜的情景,猶如一套永不褪色的拷貝,如今仍可清晰、生動地在眼前放映:所裡的大食堂裡傳來舞會的音樂,記得演奏的是一支新疆曲調的輕歌曲:《給我一朵玫瑰花》;司徒文川把自己邀到了外麵,恰好也走到了前天同賀大姐談話的地方,不過黃櫨樹的樹葉還是濃綠的,傍晚陣雨留下的水珠兒,在葉片上似墜欲滴,反映著晶瑩的月光,如粒粒神妙的珍珠……司徒文川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宣讀學術論文時的那種沉穩派頭消失殆儘,低著頭、一隻腳尖撚著小徑上的濕土,笨拙地說:“我覺得,應該把我家裡的情況,也跟你說說……”他告訴潘雪竹,他爸爸是個資本家,當時還在工商業聯合會裡有個什麼頭銜,是市政協委員;媽媽原來當過職員,後來就當家庭婦女……潘雪竹聽完,也便主動地說:“我爸爸、媽媽都是中學教師;不過,爸爸五年前就得腸絞痧去世了;媽媽現在還在教物理……”記得司徒文川當時還慚愧地說:“你的爸爸、媽媽多好,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可我的爸爸,剝削者!我一直在努力同他劃清界限……你不會嫌我嗎?”潘雪竹使勁地搖頭,於是,司徒文川抬起頭,胸脯急劇地起伏著,伸出一雙手來說:“如果你願意,我們就握手吧!”潘雪竹隻覺得那輪金色的月亮像一旋轉的唱片,發出了無法形容的美好旋律,她一把抓住了那十根修長的手指……唉,當時她為什麼就沒想起來,提一下姨媽的事呢?
1966年夏天,在運動中,所裡有人貼出了占一堵牆的大字報,標題是:“看!走資派麥其遠招降納叛的累累罪行!”那大字報實際上是一份表格,前麵是姓名,然後是頭銜,最後是指出“如何重用”。潘雪竹占據了第二十三行,那一行的全文是:“潘雪竹,間諜、特務的賢侄女,被麥其遠安插到情報組充任情報員。”十二年過去了,後來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寫這份大字報的人現在同大家在一起聲討“***”,沒有必要、也無從去追究當年他乾的這件蠢事,那第二十三行在潘雪竹心上剜出的傷口,也似乎早就平複了;但對於麥其遠來說,那心上所剜出傷口是平複了呢,還是在往外滲血呢?回憶起來,1966年以前,在他到所的兩年裡,他實在沒有任何一件事算得是“招降納叛”,隻不過在知人善用方麵,顯得大膽果斷一些罷了;到了這1978年,他本應更加堅決地貫徹重在表現的政策,可是,他卻顯得瞻前顧後、優柔寡斷,這難道是因為他吸取了“有益的教訓”,變得“聰明”一些了嗎?!
潘雪竹從藤椅上站起來,忍不住走攏窗前,嗬,遠處那四扇窗戶還亮著燈,周圍樓房上殘存的亮窗已經不多,那四扇窗戶猶如兩雙瞪大的眼睛,在夜空襯托下顯得格外有神。黨委會怎麼還沒有散?當然,要決定的事情很多,出國人選僅是議題之一,還有許多其他的問題,比如說,關於保證六分之五科研時間的問題。
是上個月吧,星期六,“法定政治學習時間”,潘雪竹他們偏接到一個電話,得知某大學自己搞了個國外科技資料分析展覽,已是最後一天,星期日就要收攤,騰出展覽室另作他用。潘雪竹興衝衝地和組長一同去請示麥其遠,誰知老麥聽後濃眉一皺:“現在是一種傾向掩蓋另一種傾向,我看,當前在我們所,首先應當保證六分之一雷打不動!”組長同他爭辯:“今天規定宣讀的學習材料,大家都已經看過,何必走形式?不如允許我們去看展覽……”老麥平平氣,用推心置腹的口氣說:“希望你們冷靜。1956年也有過科研熱,‘向科學進軍’的口號是那個時候提出來的嘛,後來怎麼樣?再來一次‘*****’,又會怎麼說呢?……還是保證六分之一,‘雷打不動’吧!”潘雪竹想不通,當時冒出一句:“六分之五為什麼不打雷就能動呢?星期二下午增加過半天討論,其實那樣的文件聽過就行了,用不著非走討論的形式……”
麥其遠還是不肯通融,於是他們去找賀真,問來問去,終於在司徒文川所在的研究室裡找到了她,她正像小學生似的坐在桌旁,打開小本子做著筆記,聽司徒文川跟她講解幾種邊緣科學的基本常識。聽完潘雪竹他們的訴苦,她取下老花眼鏡,笑著說:“你們就去吧!老麥那兒,我去說服……”
賀真怎麼去說服老麥的、說服了沒有,後來不得而知,但是有一天傍晚,潘雪竹因為急著要譯出一篇資料,自動加班到七點多,當她正準備離開資料組時,聽見走廊上傳來了漸近又漸遠的談話聲,那是賀真正在同麥其遠繼續著可能已經進行了好久的長談,賀真那熱切的語調從門縫飛進,擊中了潘雪竹的心坎:“……我們不能總是當外行,更不能‘餘悸’在心,不敢大膽地去調動積極因素;不調動積極因素,實際上就是調動消極因素……你在所裡十四年了,為什麼就不多少學一點科技外語呢?我是從關進‘牛棚’開始,向一位‘權威’學科技英語的,來所後又拜了好幾位同誌為師,眼下能大體上看懂英文資料,這對抓好工作很有用處啊……”
潘雪竹站在窗前,伸腕看看手表,十點十分!那四扇窗戶仍舊亮著,亮著……黨委會啊,你將作出怎樣的決定呢?徹底調動一切積極因素的決定?調動一些積極因素而束縛另一些積極因素的決定?有限度地調動積極因素的決定?……
潘雪竹忍不住走到外屋,司徒文川和小孟都站在窗前,她正想向他們發問,小孟突然拳頭一擊窗台,大聲地說:“散了!”
潘雪竹幾步走攏窗前,同他們並肩朝開會的地方望去,是啊,一盞、兩盞、三盞、四盞……日光燈相繼滅去,那四扇窗戶消失在紫色的樓影中,秋風把一片紅中帶黃斑的楓葉吹到窗外,緊貼著玻璃,好一陣才又飄然而去……
“你們等著!”小孟轉身提起掛在椅背的粗呢外套,激動地朝門口走去,走攏門口扭過頭來,雙眼閃著希望的光芒說:“我去問清楚,最後怎麼決定的,然後趕緊來告訴你們!”說完他就衝了出去,樓梯上傳來他急促下樓的腳步聲。
潘雪竹和司徒文川默默地對視著。他們那兩顆渴望著為祖國繁榮富強無束無縛地貢獻全部力量的平凡心臟,在劇烈地抖動……他們所能等到的,將是什麼樣的決定呢?
19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