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供(1 / 2)

班主任 劉心武 10053 字 4個月前

在我們廠裡,隻有兩個姑娘住單身宿舍,一個是我,一個是“魯智深。”

什麼?“魯智深”?!彆大驚小怪的,我已經說了,這個“魯智深”是個姑娘。她名字叫盧枕雲,比我大四歲,已經二十八了。她姓盧而並不姓魯,卻得了個“魯智深”的外號,這是為什麼呀?一開頭,大夥這麼叫她,不過是因為她長得豐滿壯實,粗眉大眼,而且嗓門大、心眼寬,愛在是非混亂的情況下站出來講公道話,後來,發生了那檔子轟動全廠的“醉打山門”事件以後,她這“魯智深”的外號就叫得更響了。

怎麼個“醉打山門”?這就先得把我倆住的那間宿舍說說。

我倆住的那間宿舍,在廠辦公樓的二樓儘東頭。這是特殊照顧。因為廠裡隻有我們兩個姑娘住宿,廠領導為了保證我們的安全,沒讓我們到宿舍樓去住,他們以為辦公樓日夜都有人值班,保險。其實也不見得。

我們宿舍裡,有一張上下鋪的床,還有一張單獨的床。因為原來是三個人在一塊住。後來跟我們同屋的蓉蓉“出閣”搬走了,才剩下我們兩個。三個人住的時候,“魯智深”單睡,我睡上下鋪的上鋪。搬走了一個人以後,“魯智深”就用命令的口吻對我說:

“嘿,小玲子,咱倆換著睡!”

我沒明白她的意思,就說:“你彆動,我搬到下鋪睡不就結啦!”

她甩著嗓門笑了:“我早憋著篡你那個位啦!”

我說:“睡上鋪有什麼好?爬上爬下的,煩死了!”她已經在動手卷鋪蓋:“煩得死你,煩不死我!快,咱們來個各得其所!”

我說:“行啦,要不,我搬下鋪,你到上鋪,你那張床還給總務科,這屋子還寬裕點兒!”

她衝我一揚下巴頦:“去你的!我翻個身哢啦哢啦響半天,你樂意在下頭聽打雷呀?少廢話,換!”

我就跟她換了。

換了兩天,我才知道她為什麼喜歡睡上鋪。她有嗜好,就是看書。她這人最愛斜躺著看書,我多次提醒她:打上小學老師就告誡我們,不要躺著看書,這樣毀眼睛。可她總是滿不在乎地說:“我從來就是這麼個姿勢,哪回查視力也沒下過1.5,沒事兒!”不過,睡上鋪,離燈近,晚上看書確實比睡在她原來的地方強多了。她還做了個樣式挺特彆的紙殼燈罩,我一宣布睡覺,她便伸手把那紙殼燈罩安上,於是燈光隻射向她那上鋪的前半截,對我沒妨礙,這樣就省得我倆互相遷就。你看,她性子挺魯,心眼倒細。

她看書有幾個讓人納悶的特點,這裡也順便說說。一是她愛看書卻幾乎從不買書,她的書都是打各處借來的。二是她看書幾乎從不記筆記,但聊起來卻能引經據典,不但記憶力驚人,而且經常有融會貫通、舉一反三的見解。三是她看書很雜,卻從不隨潮流趕時髦。比如有一陣廠裡提倡讀政治理論書籍,她卻偏大厚本大厚本地讀什麼《子夜》、《約翰·克利斯朵夫》;如今廠裡的青年人盛行讀外國了,她卻又常捧著馬列主義經典著作津津有味地躺在那兒讀,有一天我就看見她正讀馬克思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一邊讀竟然還一邊嗬嗬地笑出聲來。能這麼讀馬列嗎?真怪!

呀,說走題了。還是說“醉打山門”。那是今年夏天的事兒。那天熱得不行。我倆都是中班,下了中班洗完澡回到宿舍,還是渾身冒汗,心裡冒火。我倆把門反扣上,爽性就穿個馬甲、褲衩,在屋裡活動。沒過多會兒,她就爬到上鋪,看起書來了,我記得她看的是本《外國企業管理資料集》。我呢,坐在我倆合用的書桌前,一條一條地列計劃。什麼計劃?得交代一下我的身份?我是廠團委的宣傳委員,我列的是第三季度的工作計劃。正列到第三條,她招呼我了:

“小玲子呀,勞駕,給我把茶沏上吧!”

她無論多熱的天,都要喝滾燙的熱茶。

我給她沏好了茶,遞給她,她大大咧咧地對我笑笑,接過茶,把茶杯擱到她特製的固定在床架上的一個鐵圈裡,她那茶杯原是個果醬瓶,肚粗底小,擱到鐵圈裡恰好被箍住掉不下來。她就看一會兒書,欠起身來喝一口熱茶。

不記得過了多長時間,我列完了計劃,覺著燥熱難耐,便拿臉盆到外間打來一盆涼水,彆好門,脫下馬甲,擦洗起來。

正擦洗著,忽然,隻聽見她一聲怒罵:“臭流氓!”同時便是潑水聲和一個男人的“哎喲”聲,緊跟著是從椅子上摔倒的聲音和逃跑的聲音。我驚訝地抬起頭,隻見她坐在床上,搖著頭發,縱聲大笑起來……

有關的情況就不多說了。第二天,那個蹬著椅子從我們宿舍門上的氣窗朝裡偷看的家夥,被保衛科給叫去了,他半邊臉上全是熱茶燙出的燎泡,真叫活該!

這就是“醉打山門”事件。“魯智深”的外號叫得更響了。這倒讓我覺著心裡過意不去。團員們來宿舍慰問我和讚揚她時,我勸他們說:“彆‘魯智深’‘魯智深’地亂叫,多紮耳朵!”

可她並不怎麼在乎:“沒什麼!魯智深是正麵人物!不過,我可是超齡團員了,你們都比我小,趕明兒都管我叫‘魯姐’吧!”

大家都讚成,頓時就“魯姐!”“魯姐!”嚷成了一片。

她仰脖嗬嗬大笑,挺得意的。

我們倆就這麼住了小一年,沒鬨過什麼彆扭,可也算不上很知心。我不大理解她。有一回問她:“魯姐,你怎麼不申請入黨哪?”她似乎想也沒想,就嘎嘣脆地回答我說:“再等等。”我好言相勸:“你都二十八了,下夠不著團,上夠不著黨,不怕人家說你落後嗎?”她還是嘎嘣地回答我說:“不怕。我才不落後呢。我等著十二大召開,看黨章修改得怎麼樣。”嗬,她竟敢這麼講話!我再不跟她提這事兒了。她真夠落後的,可她這落後跟一般人的落後也不一樣。我真是常常鬨不清她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上星期,我們車間頭年退休的譚師傅病危住院了。他得的是因肺氣腫而引起的肺心病,呼吸困難,幻視幻聽。醫院大夫跟家屬和廠子方麵明說:難以治愈,隻能采取保守療法,控製住發展。

當然啦,廠辦公室、工會、我們車間,都派人去醫院看望了他。我是代表車間去的。譚師傅瘦掉了半個人兒,臉上的每一處骨棱子都露了出來,眼睛像是掉進了坑裡的兩個螺絲帽;他不能平躺,隻能斜倚著,嘿羅嘿羅喘得好痛苦;鼻孔裡插著牆式氧氣吸入器的管子,可嘴唇還是因為缺氧而變得發藍;他一陣清醒一陣糊塗,清醒的時候就沒完沒了地念叨老八百輩子的事兒,還仿佛胃口特彆好似的,又想吃這個又想吃那個,糊塗起來可就認不準人。

譚師傅老伴早去世了,他兩個女兒都嫁到了外地,身邊就那麼個兒子。早就聽說兒子兒媳待他不太好,可是我在醫院看到的情況,大麵上也還過得去,兒子兒媳給他買去了一斤蘋果,也說了些個安慰的話。

反正有公費醫療和勞保製度保著,譚師傅的事兒,很快地大家也就都撂到一邊了。

可是,前天下了早班,我回到宿舍,寫了兩個鐘頭的壁報稿子,也不見魯姐回來。約莫到了下午四五點鐘,她重手重腳地進了屋,到屋便大聲粗氣地抱怨說:“累死我了!騎車跑了半個城,愣沒買著蜜供!”

我莫名其妙地問:“什麼?什麼東西值當你跑半個城去買?”

她大模大樣地往我的床上一躺,抄起我枕邊的《中國青年》雜誌就當扇子扇,解釋說:“蜜供!蜜供都不懂,就是一種點心,長條的,金黃的,硬梆脆的,外殼包著糖漿的……”

“點心?”我很驚訝。因為我知道魯姐是從來不吃零食的,她怎麼會冒著“秋老虎”的炎威,騎車跑遍半個北京城,去買那麼一種說到底也並不怎麼神奇的點心呢?

“你買蜜供,給誰吃啊?”我問她。

她還那麼躺著,順勢把兩隻鞋都甩到了床下,一邊央告我:“好小玲子,勞大駕了,給我沏杯熱茶吧!”一邊拍著胸口,平息自己的喘息。

我就給她沏茶。她這才進一步解釋說:“買給譚師傅吃啊。我又去看了他,他今兒個情況出奇地好,喘得不那麼凶了,臉上又有了血色。他跟我念叨,想吃蜜供,想吃得不行。他解放後翻了身,頭一回領上工資,就買了一斤蜜供吃。他說那滋味美得不行。現在他什麼都不想,就想吃蜜供。他說:魯丫頭呀,我就指望著你啦。我跟兒子、媳婦說,他們不理我這個碴兒。我跟廠裡來看我的頭頭腦腦、車間代表說,他們光是勸我:好好養病吧,聽大夫的話,醫院的夥食不錯,蜜供那玩意兒硬邦邦的,吃了怕沒好處……反正也是不理我的碴兒。哎呀,我活不了幾天啦。今兒個好點兒,這叫作‘回光返照’,你當我心裡不明白嗎?我就這麼點要求:吃一斤蜜供!你們怎麼就不能應許我這麼個心願呀?……”

我把熱茶放到床頭櫃上,笑著說:“嗨!這老爺子也是,吃一斤蜜供,這算哪門子心願?你也真會湊熱鬨,就那麼認真……”

魯姐“霍”地坐了起來,氣鼓鼓地看著我,把我沏好的茶一推說:“你少廢話!還是什麼宣傳委員呢!你們成天喊的是什麼口號?‘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可事到臨頭,你怎麼不做呀?”

“嗨,那是指對‘四化’做貢獻,”我聳聳肩膀說,“你乾嗎扯到買蜜供上……”

“你呀!”魯姐衝我斜斜眼,再不跟我爭論了。

我也就回到桌前,繼續寫我的壁報搞。

可是,不一會我耳畔就響起了乒乒乓乓的聲音,扭頭一看,魯姐把煤油爐搬到了窗前,擦著,並且又從床底下拉出了煤油瓶,擱到了窗台上。我不由問:“你這是——?”

她把頭發一甩,望定我說:“有一個人,他把一輩子的血汗都澆到了咱們腳下的這塊土地上,他就要死了,他想吃一斤蜜供,咱們活著的人,有什麼權利不理睬他的要求?!咱們要‘四化’,要**,說到頭,為的是個什麼呀?”說到這時,她眼裡汪著淚水。

我實在不理解,蜜供和**有什麼關係?我正納悶呢,魯姐已經一陣風地出去了。

我把壁報搞寫完時,魯姐提著草兜回來了,她瞟了我一眼,便粗聲粗氣地說:“你瞧著辦吧。要是懶得管,就請你先出去活動活動!要願意跟我一塊做蜜供,你就給我打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