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供(2 / 2)

班主任 劉心武 10053 字 5個月前

這話讓我挺不高興,可我也不便跟她鬨僵了,就點點頭說:“行呀行呀,你說吧,要我乾什麼呀?”

她從草兜裡取出十來個雞蛋、一瓶蜂蜜、一瓶議價花生油、一搪瓷缽子富強粉、一斤白糖、一小瓶香精、一個嶄新的漏勺。想了想,她就命令我說:“去,去圖書室,借本《糕點製作法》來!”

我說:“圖書室能有那號書?”

她“撲哧”一聲笑了,從衣兜裡掏出自行車鑰匙來,扔給我,幾乎是嚷著說:“那你就到新華書店給我買去!”

我還從來沒到書店買過這號書呢。我最瞧不起那些買什麼《服裝剪裁法》、《新式家具》、《大眾菜譜》的人了!我捏著她那帶玻璃絲蝦米的車鑰匙,直猶豫。她見我這樣,便頓了下腳,一把從我手中搶回鑰匙,轉身就走,剛出了門,又“砰”地把門推開,探進頭來命令我說:“你把雞蛋全打到飯盒裡,調勻了,不許落上灰!”也沒等我答應下來,便“砰”地帶上了門,隻聽咚咚咚一陣腳步響,人走了。

你說她這人有多怪?可我還真拗不過她,她人不在,威懾力量卻絲毫不減。我歎了口氣,乖乖地洗乾淨她平時打飯的大飯盒,調起了雞蛋。

正調著,有人敲門,一聽就知道是誰來了。我招呼說:“進來吧!”他就進來了。細高個兒,小白臉,戴副秀郎架眼鏡,比魯姐可水靈多了,而且比她還小一歲,可他居然是魯姐的對象。他們兩個是在一塊插隊的時候好上的。他那個工廠離我們工廠不遠。他是個鉗工,手特巧,說起來好笑,魯姐冬天身上穿的毛衣,竟是他給織的。他倆已經決定年底結婚。

他叫陳克,我跟他熟了,就管他叫“大K”。他剛進門,我就對他說:“來得正好。大K,快幫著做蜜供吧!”

“做蜜供?”他用手指頭托托眼鏡架,側著耳朵,仿佛沒聽清我的話。

我就用不以為然的口吻,把魯姐的主意跟他說了一遍。聽完了,他點點頭,似乎已經心領神會,立刻卷起袖子,到臉盆那兒洗手,對我說:“你調好了嗎?我這就拿雞蛋和油來和麵。”

你看,愛情的力量就有這麼大。魯姐明明是心血來潮,可大K竟不以為怪。過了一會兒魯姐回來了,看見大K挓挲著手在那兒和麵,也並不以為奇,仿佛他就應該是那麼個姿勢似的。魯姐宣布說:“書店裡沒有跟蜜供沾邊的書。我去賣點心的地方跟老售貨打聽了,知道了蜜供大概的做法。我問為什麼如今蜜供缺貨?他說許是食品廠嫌這玩意太費油,賺頭小。咱們甭管那個,來,把這瓶油全豁上!”

他倆興致勃勃地做了起來。還你一句我一句地哼起了一首歌。那歌詞是首宋詞。宋詞我也讀過一點,什麼蘇東坡、陸遊、辛棄疾,也都知道。可他們唱的那首詞是個叫什麼賀方回的人寫的,這就稀奇了。魯姐一度把那詞粘到過床頭,是大K的書法,我湊過去讀過,淨是難認的字,因為沒見過哪篇文章分析過這首詞,所以我也鬨不清那情調是健康還是不健康。曲呢,據說是在農村插隊時,“***”把世道攪和得最混亂那陣,魯姐跟大K,還有他們共同的一個什麼朋友,三個人一塊譜出來的。他們把這首詞從那時候一直哼到現在,究竟對頭不對頭,我也弄不清。反正他們唱出的詞兒調兒,聽著總有點不保險的感覺:

少年俠氣,

交結五都雄,

肝膽洞,

毛發聳。

立談中,

死生同,

一諾千金重!

……

魯姐看我有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幫忙麼不大積極,不幫忙麼又有點抹不開麵子,就停住哼歌,一巴掌拍到我脊梁上,說:“行啦行啦,小玲子你玩去吧,到時候給你留幾口蜜供嘗嘗好啦!”

我順水推舟地說:“好吧,我去看看壁報出得怎麼樣了。”

魯姐嗬嗬笑著說:“甭假門假事了。團委會鎖著門,你們壁報組的那夥子全在打排球呢。你呀,就蹓蹓馬路去吧!”

我臉發燒了。大K忽然招呼我說:“小玲子,快來,把我兜裡的票拿去!”

他兩手都是麵,欠著身子,等我去拿。我有點下不了手,魯姐就用兩根手指把他胸兜裡的兩張電影票夾出來,遞給了我。

原來,大K本是找魯姐一塊去看電影的,是部新片子,這票挺不好弄的呢。

我拿著票,出樓找人一塊去看電影。我心裡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我忽而覺得自己是離開了一樁荒唐事,忽而又覺得自己離開了魯姐他們才是荒唐。我頭一回對自己失去了自信。

看完電影回到宿舍,魯姐不在,整個屋子裡彌漫著一股蜜供的氣息。在我的床頭櫃上,在我平時打菜的小碗裡,擱著一團金色的蜜供。我忍不住掰下一條嘗了嘗,嗯,味道還真不錯。

我洗漱完了,打算趕緊睡覺,因為第二天又是早班。可是我看看表,九點五分了,怎麼魯姐還沒回來?

我躺在床上,可睡不著。我預感到不祥。到十點五分的時候,我爬起來,穿好衣服,跑到值班室去打電話。電話打到醫院,轉了兩個彎才叫來魯姐,我聽見她用一種我不習慣的聲調對我說:“小玲子嗎?謝謝你來電話。你還算有良心。跟你說吧,譚師傅快不行了……”我一邊聽著她的聲音,一邊猜:難道她哭了嗎?譚師傅跟她的關係沒有多深啊,她怎麼會這麼動感情呢?……我一霎時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我不由自主地問:“都誰在呢?”

“我和大K。”她回答我,“大K給譚師傅兒子去了電話,他說來,可一個多鐘頭了還沒到……”

“魯姐,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勸她說,“交給大夫、護士吧。你明天也是早班,快回來休息吧。”

她沒有回答我,而且,把電話掛上了。

我回到宿舍,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非常不安。我抱攏雙臂,在門窗之間來回走動著。

有一種意識,漸漸滲入了我的心靈,就是我應當重新認識和評價魯姐。

我待不下去了。我跑出了工廠,朝醫院跑去。畢竟入秋了,白天的熱氣已經散儘,夜風撲到肌膚上,使人感受到微微的寒氣。一些小片的黃葉從人行道樹上飄下來,落到我的肩頭。我穿過空落落的街道,跑到了醫院裡。

一進走廊,我就知道事情已經結束。

正把譚師傅的屍體推往太平間。他整個被白單子罩住,煞白的被單無情地勾出了他瘦骨嶙峋的體型。在他的頭邊,擱著一隻我所熟悉的搪瓷缽,缽裡是金黃油亮的蜜供。

譚師傅的兒子在推床一側,嗚咽著。另一側是魯姐和大K,我仔細觀察他們,他們臉上沒有淚光,他們的神情與其說是悲戚,不如說是肅穆。

我迎了上去。魯姐握住了我的手。她湊攏我耳朵邊,壓低聲說:“他的痛苦總算得到了抵償。他吃了三口我們帶來的蜜供,他長眠過去的時候,臉上還帶著微笑。”這時大K試圖把被單稍稍掀開一點,讓我看看譚師傅的遺容,卻被推推床的護士製止住了……

我和魯姐在醫院門口同譚師傅的兒子和大K分了手。我們倆默默無言地走回了工廠。一路上,我心頭湧動著無數的話語,可總說不出口。

回到宿舍,我想提個頭,跟魯姐往深裡談談。但她卻忙著洗漱。洗漱完了,她爬到上鋪,仿佛累得散了架,擺成了“大”字,籲出一口氣說:“小玲子,勞大駕,給我沏杯熱茶。完了你讓我睡。咱們明天再談,好嗎?”

瞧,瞞不過魯姐!她準是從我眼神裡看出來,我急著想跟她談談。

我知道,魯姐是喝了熱茶也照樣睡得著覺的人。我認認真真地給她沏了茶,恭恭敬敬地遞了上去。

魯姐在上鋪俯身接茶。她微笑地望著我。她的眼睛好大好黑好深好亮。

1980年6月寫於垂楊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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