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籃打水一場空罷了。
為了能讓胤禛真正意義上變成她的孩子,她努力了很多,卻終究至今未能如願。
起初她還不太明白是為什麼,直到後來在宮裡呆的時間愈發久了,愈發了解了那個男人,她這才慢慢的回過味兒來——恐怕他並不似自己表現出來的那般親近佟家,不,準確來說應當是親近也並不妨礙他忌憚防備。
作為佟家的外孫,當年他爭奪帝位時佟家自是鉚足了勁兒傾儘全族之力幫扶支持,對於受益人本身的他來說自然是極好的。
可等他坐穩帝位之後,等他愈發成長為一個成熟的帝王,再回過頭去看佟家當時的行為就不是以一個外孫的立場來看了,更多的是以一個帝王的角度來看。
以一個帝王的角度來看,當初佟家一心支持他登基的行為屬於什麼呢?屬於不忠。
所以他本能的就開始防備佟家,防備著佟家不安分,再一次摻和進奪嫡之爭中。
所以他也不顧她的苦苦哀求,咬死了牙就是不肯同意改胤禛的玉牒。
皇貴妃不禁冷笑出聲,可轉而神情卻又變得愈發沉鬱,眼神忽明忽暗,整個人都仿佛籠罩在一層濃濃的黑霧中似的。
連一個旁人生的孩子都不肯改在她的名下,他當真會允許她能生得出兒子來嗎?
她不止一次這樣問自己。
答案卻也早已再明顯不過。
想起早年為了求子而費儘心思求醫問藥、求神拜佛,她就忍不住想笑,笑自己的天真。
她的身子的確素來嬌弱些,可長這麼大卻從來沒有哪個大夫說她是不能生的,偏入宮伴駕多年肚皮連丁點兒動靜也沒有,好不容易生下來一個閨女也是病歪歪的沒能活幾天。
明明她在孕期時處處精心,保養得極好,太醫每隔幾日來診平安脈也都說沒有問題,說孩子在肚子裡長得很好……明明一切都好,怎麼生出來就不行了呢?
不經意間,她又回想起了當年,那個男人偶爾看著她肚子時流露出的深思,以及那晦暗不明的眼神。
這些年來午夜夢回之時無數次夢見,如同夢魘一般揮之不去,可她卻始終都不敢深思。
想到這兒,她不禁彎起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她嘲笑德妃揣著明白裝糊塗,不敢查不敢問,隻敢將仇恨記在一個年幼的孩子身上尋求些許安慰和解脫,可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明明心裡頭有那麼多懷疑猜測,可她卻至始至終都不敢伸手去撥開眼前那層迷霧一探究竟,隻這麼渾渾噩噩地度日罷了。
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出來。
“娘娘?”範嬤嬤有些擔心地看著她,麵露疑問。
皇貴妃卻隻搖搖頭,擦乾淨眼淚,收拾好那些情緒,起身若無其事般往偏殿而去。
這個兒子她要定了,本就是他欠她的!
傍晚時分胤禛便已經清醒了過來,不過身體卻還未曾恢複過來,仍舊是難受得很,晚膳也並未能吃得下什麼,隻勉強喝了兩口湯便罷了。
得知了皇上將五公主禁足於慈仁宮,又將十四提早兩年送去了阿哥所,胤禛的臉上也並未流露出絲毫異樣的情緒。
沒有解氣也沒有愉悅,更沒有什麼莫名其妙的擔心自責,平平淡淡的就仿佛是在聽一個陌生人的事。
倒是說起康熙的到來,那眼神裡才算是有了些許波動,“你這膽子是愈發大得沒譜兒了,什麼樣的事都敢跑去煩皇上。”
“這可不是什麼不值一提的小事。”林言君不滿地輕哼一聲,咕噥道:“我不也是實在沒法子嗎?除了皇上還有誰能將你從她的坑裡完好無損地撈出來?你是不知道,皇上過去的前腳關於‘四阿哥不孝氣暈生母’的消息就已經傳出去了,好在皇上及時扭轉乾坤,否則趕明兒朝堂上就該有人參你一本了。”
胤禛的眼神微微閃了閃,一抹不易察覺的晦澀一閃即逝,看向麵前的小姑娘時卻心裡一暖。
好在還有個人能為了他豁得出去,不顧自身性命安危,亦無懼天子之威,如此單薄脆弱的一個小姑娘卻拚儘全力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保護著他……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情到濃處,便下意識伸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也不說什麼,就這麼直勾勾地盯著她瞧,眨也不眨的,仿佛怎麼瞧都瞧不夠似的。
平日犀利冷漠的丹鳳眼此時此刻卻溫柔得能溺死人,無比炙熱的眼神更像是能將目光所及之處統統融化似的,叫人不敢直視。
林言君有些承受不住這樣的熱情,紅著臉撇開了視線,又覺得包裹著自己的手的那隻大手實在是燙人,便下意識掙紮了一下想要抽離,誰想卻徒勞無功。
忍不住輕啐了他一口,“登徒子……還有人看著呢。”
周圍的奴才們聽見這話便立馬不約而同地愈發壓低了腦袋,恨不能塞進自己的胸膛裡去似的。
蘇培盛還在旁笑嗬嗬呢,“林姑娘放心,咱們什麼都瞧不見。”
言語之中的打趣叫她愈發麵紅耳赤。
皇貴妃剛好進門看見這一幕,頓時臉上也露出曖昧的笑意來,“看來這婚期還是定得晚了些,兒大不中留啊……”
精心調養了幾日後,胤禛的身體便也就痊愈了,又重新開始上朝當差。
打從過完年之後他便離開上書房正經進入了朝堂,也證明他已經真正長大了,到了能夠為皇父分憂解難的時候。
朝堂之上很是平靜,仿佛並未因為一個四阿哥的加入而生起絲毫波瀾,可暗地裡卻並不似表麵這般風平浪靜,竟隱隱泛起一種波濤洶湧之勢。
譬如原本還算安靜的佟家,仿佛也開始動作愈發頻繁了,到處拉幫結派不說,還在明珠一黨和索額圖一派中間來回點火撩撥,令其雙方的爭鬥愈發激烈。
真真是好一根攪屎棍。
康熙看在眼裡心煩至極,愈發堅定了不能給胤禛改玉牒這個念頭。
可巧,佟家也正心心念念惦記著此事呢。
這日佟國維的嫡妻、也就是皇貴妃的生母赫舍裡氏就進了宮。
都說一入侯門深似海,這一腳踏進了皇宮,那還得更勝幾分。
得臉些的高位嬪妃好歹還能在逢年過節的宮宴中匆匆看家人一眼,平日裡若有家中女眷遞牌子進來,那也得看後宮之主是否給這個臉麵恩典,同意了才能進來讓她們見上一麵說幾句話,不同意便也隻能忍著。
不過就算後宮之主再怎麼寬容,後宮嬪妃與家中女眷卻也不是說想見就能見的,便是如今坐到皇貴妃這個位子上,赫舍裡氏也不過才每個月能來一次罷了。
至於說底下那些位份不高又不得寵的嬪妃就更難了,不出意外的話甚至這輩子都不能再與家人見上一麵,直到死都得不到一個恩典。
要不怎麼說這後宮的女人大多一心想往上爬呢,差距太大了。
見過禮後赫舍裡氏就坐在了另一側的炕上,拉著女兒的手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臉色,半晌才露出一抹鬆快的笑意來,“瞧著娘娘的臉色還不錯,如此我便也就放心了……自打去年那回驚險之後我和你阿瑪可真真是整天整夜提心吊膽坐臥不安啊,生怕……如今看來竟是否極泰來,再好不過。”
感受到家人的掛念,皇貴妃的嘴角愈發彎了彎,“額娘和阿瑪不必為我擔心,如今一切都好呢。”
“如今瞧著是好,可你也萬不能掉以輕心,平日裡還是得好生保養才是,可不能再……”頓了頓,赫舍裡氏不禁紅了眼眶,哽咽道:“上一回便已去掉了我的半條命,就當是可憐可憐做額娘的心,你也千萬要保重好自己啊,否則額娘可當真是沒法兒活下去了。”
母女二人不免又是一陣執手相看淚眼,好半晌方才緩過勁兒來。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皇貴妃拿帕子擦了擦淚水,撿著家裡的各個人都問了問安好,又問隆科多,“他向來是個不省心的,近來可曾再招惹什麼禍事?可曾老老實實好好當差?”
赫舍裡氏的臉色微微僵了僵,含糊道:“都挺好的,他近來也乖覺得很呢。”
然而皇貴妃卻是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疑似有所隱瞞,頓時眼皮子一跳,神情也隨之嚴肅起來,“額娘可千萬莫糊弄我,隆科多究竟是又乾了點什麼混賬事?”
多年身居高位的氣勢一拿出來,赫舍裡氏也有些頂不住了。
遲疑了半天見糊弄不過去,這才無奈隻好道出實情。
卻原來前段時間隆科多陪著他媳婦回娘家,卻也不知怎麼的竟跟嶽父的一個小妾看對了眼,而後就不顧家裡反對鬨騰著非要將那小妾討要回來,任憑旁人說破了嘴皮子也不肯罷休,不同意就見天兒的在家裡鬨騰。
佟國維和赫舍裡氏都被鬨騰得夠嗆,實在沒了法子就隻好鬆了口,原是想著悄悄的將人要回來就罷了,不聲張誰知道這麼個小妾是誰呢?總歸是養在深宅內院,也沒幾個人能見著罷了。
可誰想隆科多卻是一點不怕人知曉似的,青天白日的直接就上門去跟嶽父討要,愣是將他嶽父給氣了個仰倒,險些要叫人將他打出大門去。
那隆科多可是康熙的親表弟兼小舅子,又是打小一同長大的,曾經還一同練布庫擒鼇拜,自有一番不同的情誼在,滿京城誰見著他隆科多不得多給幾分臉麵?便是那些個黃帶子見著了他也還得尊稱一聲“佟三爺”呢。
那脾性是出了名的高傲霸道,哪裡能容他人如此不給臉?當時就也惱了,帶著一幫子人直接又打上門去,逼得他嶽父不得不將小妾拱手相送才算完。
可如此一來事情就瞞不住了,不出三兩天的功夫,整個京城就都知曉了佟三爺強搶嶽父小妾的荒唐事,為此甚至還被禦史狠狠彈劾了一番。
不過確實雷聲大雨點小,被康熙給摁了下去,故而皇貴妃才並未知曉。
此時聽罷這事,皇貴妃當即就氣得眼前發黑險些暈倒,纖纖玉手連連狠拍桌子,“荒唐!簡直太荒唐了!額娘和阿瑪怎能如此由著他胡鬨?這天底下什麼樣的絕色美人沒有,非得上趕著去搶嶽父的小妾?隆科多莫不是瘋了不成!”
赫舍裡氏苦著臉道:“他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打小哪裡肯受半點委屈啊?瞧上了什麼便非得要得到了才肯罷休,否則家裡可就沒個安寧了,我和你阿瑪也是實在沒法子……”
“沒法子?不過是心軟溺子罷了!”皇貴妃冷哼一聲,言語之中多有不滿,“我早前就勸過無數回,不能什麼事兒都依著他縱著他,可阿瑪和額娘又何曾聽過?如今縱得他是愈發不像話了,早晚惹出大禍來不可。”
聽她這麼說兒子,赫舍裡氏也有些不樂意了,“你弟弟還小呢,不懂事慢慢教就是了。”
“他還小?他都是做阿瑪的人了!”
“那依娘娘說要怎麼著?奴婢回去抓著他狠打一頓?下回再敢胡鬨就往死裡打好了!”
竟也是動怒起來。
皇貴妃頓感無力。
母女二人一時就這麼沉默了下來。
春蘭恰好端著瓜果走了進來,見氣氛不對,就笑道:“太太快嘗嘗這荔枝,奴婢記得這是您最愛吃的水果,聽聞太太今兒要進宮來,一早娘娘就吩咐奴婢去冰著了,這會兒吃起來剛剛好呢,又冰又甜的舒適得很。”
就見那一盤子的荔枝個頂個的圓潤飽滿,絲絲涼氣混雜著清甜的香味直往人鼻子裡鑽,勾得人嘴裡的口水都分泌得快了些。
赫舍裡氏頓時也心裡一軟,看著女兒無奈道:“我知曉你擔心你弟弟闖禍給自己和家裡招禍,隻是他那倔驢性子向來也不是個能聽勸的人,越是勸他反倒越跟人對著乾……這件事說起來是不大好聽,可到底也不是什麼大事,皇上都直接壓下去不計較了,往後便再無人會提。”
“再者說他平日裡是隨性胡鬨了些,可人又不傻,做事心裡頭也是有個數的,不會真去乾什麼不可饒恕觸碰底線的事兒,你就放心罷。”
皇貴妃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點點頭揭過這茬不提也罷,不是不想說不想管,她一個出嫁的閨女罷了,上哪兒能管得著那麼遠去呢?再看看額娘這態度,她是有心也無力。
母女二人吃著瓜果隨意又聊了聊家常,心裡的那點火氣也都隨之散了去。
赫舍裡氏瞟了眼屋子裡伺候的奴才,見都是熟悉的心腹之人,於是便放下了手裡的叉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輕聲問道:“近來四阿哥如何?可曾每日裡都來娘娘這兒坐坐?”
“他才進朝堂學著辦差,有時實在忙碌不得空閒便不曾來,不過也隻是偶爾罷了。”皇貴妃笑盈盈道:“額娘放心,孩子對我孝順著呢。”
“那就好。”赫舍裡氏滿意地點點頭,遲疑了一下,又說道:“四阿哥自幼在娘娘膝下養著,這情分自是不比尋常,不過……娘娘傾儘心血養大的孩子,萬一哪天……娘娘就不曾想過將四阿哥的玉牒改了過來?如此一來那德妃便再無需顧忌,四阿哥也隻是娘娘一個人的兒子了,再沒有個什麼生母養母的分彆。”
皇貴妃眼神微閃,“是阿瑪叫額娘來提的?”見她點頭,這心裡便是一沉。
看來家裡還真是不安分啊。
手裡的叉子也放了下來,淡淡說道:“玉牒一事我自是想過,隻是並非那麼容易罷了,還得從長計議,急不得。”
然而赫舍裡氏聽見這話卻是有些急了,壓低了聲音急道:“你是不急,可你阿瑪等不及了!你這些年來也未能生下個小阿哥,你阿瑪早已是失望不已,好不容易有個四阿哥養在膝下你還不抓緊是在等什麼呢?我可跟你說,你阿瑪已經在猶豫著等下屆選秀要將你四妹妹送進宮來了!”
皇貴妃頓時眉頭一擰,麵沉如水。
倒不是因為庶妹要進宮而不高興,她隻是覺得心煩,無比心煩。
她這些年生不出兒子是因為什麼?皇上死活不肯將胤禛的玉牒改了又是因為什麼?
說皇上過河拆橋小心眼兒是不假,可又何嘗不是因為家裡的男人太不安分了所導致?
皇上正值鼎盛春秋呢就上躥下跳想要為下一任繼承者爭個高下了,擱哪個上位者能心無芥蒂?
偏這其中的內情她還不能跟家裡明說,否則家裡必定得跳腳,萬一真一時衝動乾出點什麼事兒來惹惱了皇上誰能有好果子吃?
親舅舅又如何?嫡親的母族又如何?照樣都得完蛋!
可若是不說,家裡頭又鉚足了勁兒在折騰,早晚還是得將皇上惹毛了。
真真是煩死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