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花(2)(1 / 2)

第二十六章、夜合花(2)

於存心中微微一悚。

他高聲問著“誰啊”, 一麵就掀開蓋子,拎著鐵壺就要一壺水澆下去, 門口那人卻靜了靜, 放低了聲音, 笑道:“老於,是我。”

是他在宮中偶然遇見的老鄉,陳滿的聲音。

於存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陳滿原本是跟著七皇子在外頭的, 進了宮沒有多少時日,卻幫了他許多的忙,他心中懷著感激, 三步並作兩步地開了門, 迎了他進來,又重新閂上了門。

他這樣謹慎, 倒讓陳滿露出些欣賞之色,道:“你最近可好,他們還排擠你?”

於存笑道:“托您的福,少受了許多罪。”

他是貧賤子, 走了潑天的大運進了龍禁衛, 被那些出身大家的同僚有意無意地排擠, 也是理中常有之事。

他們甚至也不是故意地排擠他,也沒有刻意為難過他。不過是大家沒有什麼話說,就隻單純地無視他罷了。

這些話,於存並沒有主動同陳滿說起過。

隻是他這半年就在九宸宮中輪差,同在一處, 這位大太監多多少少地見過而已。

他沒有多說這件事,隻是摸了摸那鐵壺,爐火還沒有全熱,水也還是冷的,隻比方才多少有了些溫度,他就有些歉意,道:“我這裡冷茶冷水的。”

房中不過兩把椅子,也沒有什麼賓主的規矩,他同陳滿各自坐了,就關切地問道:“我那日沒有當值,怎麼後頭就聽說您去了昭儀娘娘那裡,可有什麼事我能幫得上的?”

陳滿麵色就有些不大好看。

這話問出來原本就有些失禮的,陳滿原本是皇帝從潛邸中帶進來的舊人,又曾備受寵信,在宮中很是風光了些時候,便總不免樹敵,這幾日裡這樣的話有意無意地也聽了若許回。

雖則於存這個人一向赤誠知恩,陳滿不至於覺得他也是有意挖苦,隻是心裡到底有些堵得慌,就含含混混地道:“原是陛下和昭儀娘娘生了些齟齬,神仙打架,這河裡的魚可不就跟著遭了殃。”

於存原本不知道七皇子和秦大姑娘之間有舊,聽了這話,不知怎麼總覺得有些怪怪的。

問貴主的私/密事是使不得的,他就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爐中火燒了這些時候,鐵壺裡的水原本就不滿,漸漸地有了些熱氣。於存時時留意著,就俯過身去提了起壺,把倒扣在桌上的茶杯翻過來涮了涮,才重新倒了水送到陳滿的跟前。

陳滿見他不追問,也稍稍鬆了口氣,很給他的麵子,端著茶碗沾了沾唇。

但他今日來找於存,原本也是為一樁與此相乾的事,卻不能就這樣把話題轉開了,便道:“老於,你卻不曉得,陛下和昭儀娘娘,那可是打小的情分,不比旁人的。如今主子之間生了矛盾,我們做奴婢的,要懂得體察主子的心意才是。”

於存就笑道:“您說的是。”

“昭儀娘娘想同陛下服個軟,咱們陛下卻是個心裡軟麵上硬的性子,說不得中間要周旋周旋。”陳滿問道:“你明日仍輪白日的值罷?”

於存不知道話題怎麼落到了他身上,就點了點頭。

陳滿看著於存,大抵因為這個人是知根知底的,曉得他並不十分懂得這些曲曲繞繞的事,隻好挑明了說:“如今恰好有一點子小事,需要你從當中稍稍地行個方便。”

他見於存麵上有些猶疑,索性就壓低了聲音,笑吟吟地把最初就預備好的那項籌碼說了出來:“解開了陛下和昭儀娘娘之間的心結,娘娘必能替你做主,把你家中那點子瑣事處置了。”

於存原本還有些閃爍不定,這時“騰”地一聲站起了身,啞著嗓子道:“這話當真?”

陳滿倒被他嚇了一跳,見他反應這樣大,不由得眯了眯眼,摸著下巴笑了笑,道:“主子親口許諾的話,這還有假?”

他看著於存,將聲音壓得不能更低,慢慢地道:“也不要你做什麼抄家掉腦袋的大事。”

於存麵目肅然地看著他。

雖然知道對方能被選進龍禁衛,必然是因為形貌出眾的緣故,但他這樣凝重地望過來的時候,陳滿也是第一次發現,這個年輕的同鄉在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悄悄地褪去了昔日剛剛從鄉間走出來的畏縮之氣。

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但此刻有任務在肩上,他也來不及更深思量,於存倘若能穩重些,幫著他把差使做的漂漂亮亮的,於他也是件好事。

他們是一條藤上的螞蚱!

想到這裡,他麵上的神色更和煦了,就從兩層的夾袖中探進指頭去,掏了一隻縫的密密的布囊,向於存遞了過去。

於存下意識地攤開手,那布囊就被壓進了他的掌心裡。

那布囊隻有成/人一節手指的粗細、長短,捏著硬硬的,雖然被致密的蠟布緊緊裹住縫上了,依然有奇異的香味極隱約地逸散出來。

陳滿就看著他微微地笑了笑,壓低了聲音指點機宜起來。

半夜裡起了風,屋簷底下的鐵馬叮叮咚咚地撲著窗欞,值夜的阿訥爬起來把窗屜合得嚴嚴實實的,又重新攏了一回炭,躡手躡腳地走到碧紗櫥的床邊上去探看容晚初的情形。

少女睡姿一向循規蹈矩,兩隻手折在身前握著被沿,錦緞麵子掩映著蔥管似的指尖。她神態寧謐地閉著眼,修長的眉峰弧度和緩,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全然沒有被驚擾到。

侍女輕輕地籲了口氣,什麼也沒有動作,重新退了回去。

容晚初這一夜難得地睡了個好覺。

以至於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她隻是依稀地記得昨夜做了個美夢,卻連那夢的一鱗半爪也記不清晰了,坐在妝台前,對著水精妝鏡裡頭容色鮮妍的一張臉,目光還有些微的茫然。

她起得有些遲了,外頭的天色還是灰灰的,雲層壓到了城樓的屋脊上,她心裡覺得時候還早,看鐘上卻已經近辰初了。

阿訥抱著兩束梅枝進了門,拿立在牆角的粉瓷花觚裝了,一麵笑著道:“昨夜好大的風,聽說禦花園裡的樹都刮倒了一棵。梅園裡花吹了滿地,好容易才在背風的牆角底下折了這兩枝沒有儘謝的。”

一麵抄著剪子修剪那一觚花。

風吹樹倒原本不是什麼吉兆,但侍女神色十分的明媚,和那一瓶子梅花似的豔煞人,也讓容晚初說不出斥責的話來。

倒是替她梳頭的阿敏回頭瞪了阿訥一眼,說了聲“滿口胡唚”。

容晚初就忍不住笑了笑。

大約還是那個未名之夢的遺澤,她今日總有些額外的寬容和喜悅。

尚宮廉姑姑回話的態度也顯出些輕鬆來,道:“宋尚宮和崔掌事已經到了廳中了。”

侍女在她鬢邊壓了最後一枚琺琅花鈿,容晚初就站起了身來。

宋尚宮在鳳池宮休憩了一夜,仿佛就真的把自己當做了貴妃的役使,笑盈盈地屈膝叫了聲“娘娘”,神態十分的親昵。

尚宮局的掌事崔氏容長的臉兒,神色有些積年的冷肅,要笑的時候眉間卻露出了淺淺的川字紋來,行禮的時候也是一板一眼的,十分的規矩。

容晚初在上首落了座,就笑著壓了壓手,道:“兩位姑姑都坐。”

小宮女端了茶盤上來。

宋尚宮就順手接了過來,含笑上前替容晚初斟茶。

她做得自然又流暢,絲毫不顯得殷切,斟好了茶水之後,就又重新退了開去,表情也十分的坦然。

崔掌事的眼皮就微微地動了動。

容晚初沒有想到宋尚宮會做到這一步,卻也沒有製止、或是惶恐地道謝,就笑著點了點頭。

宋尚宮和崔掌事都以為她還要說些什麼,她卻沒有多糾結寒暄,單刀直入地道:“兩位姑姑也知道,本宮進宮來不過月餘,資淺德薄,倘若不是陛下和太後娘娘兩位聖人的錯信,原本沾不上這些事務。”

宋尚宮笑道:“娘娘太過自謙了。”

“但既然接了這個差使,”容晚初看著宋尚宮,語態溫和,笑微微地說了下去:“咱們就把這件事妥帖地做好了,到時候本宮在太後娘娘跟前有個交代,宋姑姑和崔姑姑都是宮裡的老人,想必懂得這個道理。”

宋尚宮麵上還是笑盈盈的。

崔掌事略略地低了頭。

容晚初也沒有迫著宋尚宮和崔掌事表態。

她兩隻纖纖的手交握在腹前,姿態也是嫻雅溫柔的,和聲道:“兩位姑姑消息靈通,宮裡宮外的大事,姑姑們沒有不清楚的,必定也知道本宮這裡是個什麼情形。”

自來都沒有主子做錯事的道理,隻是許多貴主新入宮時多半也是惶恐的,遠不足以把這個道理看得明白。

便是想明白了,也不能似容貴妃這樣的有底氣。

容貴妃有個權勢滔天的生父,便是辦砸了這件事,頂多在口頭上受幾句教導。倘若她又不求皇帝的恩眷,那在這宮裡簡直稱得上八風不動、無欲則剛。

貴妃低著頭慢慢地啜了一口茶。

宋尚宮和崔掌事不由得暗暗地相視了一眼。

宮闈內的主仆之間,往往也是彼此博弈,此強則彼弱的關係。

容晚初的表現這樣強硬,一副軟硬都肯接招,自有一番規矩的模樣,兩位尚宮女官就不得不收斂了前頭的許多念頭,重新打疊起精神來。

崔掌事眉間的川字紋仿佛更重了些,抬起頭來的時候卻儘舒展開了,重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給容晚初行禮:“臣但憑娘娘的吩咐。”

容晚初就笑吟吟地看著她,道:“崔姑姑這話說得過了。不知往年對賬都是怎樣一個章程?還望姑姑不吝賜教才是。”

她抬手指了指廳堂左右的空室,溫聲道:“我這裡儘有地方,就有勞司計司的姑姑們先把舊年裡的賬簿盤清楚了,後頭的事也好處置。”

亂雲低垂,天色鬱鬱,圍場邊靠近宮苑的方向上間植著翠柏和梧桐,這時節柏樹還有些沉沉的綠色,梧桐卻早就過了落葉的季節,一點秋天沒有吹儘的黃葉在風裡打著旋兒,一頭撞在滑動著的圓木靶子上,被這稍稍阻了一阻的工夫,就有支白羽的長杆箭穿透了風聲,狠狠地釘了上來。

有侍衛策著馬小跑著湊了過來。那支箭尾翎還在嗡嗡地顫動,但那片黃葉竟沒有碎,他伸出手去將它撥/弄開了,露出靶子上描漆的環心。

他高高地舉起手臂,做了個“靶心”的手勢,就將那木靶子提了起來,夾動馬腹回到了校場的邊緣。

闊大空場的這一邊,馬上的年輕男人已經放出了另一支箭。

那箭離了弦,他就沒有再去留意它的準頭,瞄準時微微眯起的眼也恢複了平常的沉靜,他沒有再上弦,隻是用帶著扳指的拇指在熟牛筋的弓弦上隨意地撥了撥,就回手把它遞給了跟在身後的侍衛。

天子真是武勇神異。

於存擦了把汗,雙手接過那柄弓,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已經空蕩蕩的箭囊。

這弓是墨司的人得了旨意,完全按照皇帝的意願打造出來的。弓體並不算重,滿弦也並不十分耗力——但也因為這些緣故,這柄弓在射程和準頭上都稍稍有些欠缺。

可是剛才皇帝已經射空了一囊箭,除了前兩支多少偏了一點,後頭每一支都中在靶心上。

更不要說到後來用的還是動靶。

龍禁衛的武技在禁軍中並不十分出色,至少以於存自己來看,他就絕沒有這樣百發百中、百步穿楊的箭術。

殷長闌也並沒有心血來/潮考教親兵的意思,他練了小半日的弓,這個年輕皇帝的身體並不十分強壯,這時額上也冒了些汗。

他身體有些疲憊,但精神卻正亢奮,跨在馬上輕輕夾著馬腹,雄駿的白馬仿佛能體會主人的心情,發出了噅噅的低鳴,不停地小步跑動著。

另一個隨侍的侍衛見狀,看了於存一眼,見他隻是低著頭跟在皇帝的身邊,輕輕地嗤了一聲,催馬前趨了幾步,道:“陛下,臣聽說林子裡前些時候豢了新的野物,您可要去散散心?”

圍場在禁宮北部,再往北就是一片山林,禦獸監的人會定期投放檢查過沒有威脅的野物投放進來,供天子、王孫們狩獵之用。

殷長闌許久沒有這樣有活動開筋骨的感覺。

他不由得朗朗一笑,在馬臀上輕巧地敲了一鞭,道:“走!”

什麼準備都沒有做,也沒有帶上足夠多的人手,於存下意識地覺得有些不好,剛要開口阻攔,又覺得有些冒失,這樣片刻的工夫,君王的白馬已經風一樣地馳遠了。

他有些焦急地隨手在場邊拉過了一名內侍,匆匆交代了幾句,就跟著縱馬追了上去。

——皇帝突如其來任性的結果,就是等到李盈帶著大批的侍衛跟著散進林子裡,循著哨音找到了前頭進來的皇帝和兩個龍禁衛的時候,殷長闌正背倚著一棵大樹微微地喘息。

李盈順著他腳邊明晃晃的正黃色流蘇穗子,看見了丟在一旁的鯊魚皮劍鞘。

那個叫費勝的龍禁衛半邊身子都糊了些血跡,一側手臂軟趴趴地吊著,瞧著是斷了,垂著頭不遠不近地跪在皇帝的身側,像是犯了錯的模樣。

倒是於存看上去並沒有什麼大礙,猶能有餘力地扶著皇帝的身子站著。

大太監的臉都白了。

他急慌慌地道:“大家,您可還好?”

殷長闌卻不像他想得慘烈,還能有些笑意,道:“朕並無礙。”

他隻是脫了力,倚著樹緩了一回,就恢複了些許力氣,重新直起了身。

禁衛們很快就分散開來,仔細地排查附近是不是還存在著其他的危險。殷長闌邁動腳步,這時節林中枯枝滿地,因為前些日子那場雪的緣故,踩上去有些腐朽的悶響。

他向李盈的方向露了背影,就聽到大太監聲音有些尖銳地道:“您受傷了,您背上在流血……”

殷長闌知道自己受了一點傷。

他馬上打的江山,一向身先士卒,那些年裡大大小小的傷受過不知凡幾,並不大在意這回這一點,隻是道:“朕知道,不打緊。”

他走到斜對麵不遠處的另一棵樹邊上,從樹乾上握住了自己的劍柄,抖了抖,很用了些力氣,才將佩劍從樹中拔了出來。

之前注意力全在他身上的李盈順著他的動作,才看到那柄劍是穿過了一條大蛇的七寸,才釘進了樹乾裡的。

那蛇鱗皮雪白,眼瞼血紅,通身足足有成/人大/腿粗細,被殷長闌全不在意地抬腳踢開,僵直的蛇軀仆在枯枝敗葉之間,已經死的不能再死了。

大太監不由得緊緊地捂住了嘴,眼白一翻,悄無聲息地栽倒在地上。

皇帝受了傷的消息並沒有立刻傳出去。

李盈是貿然受了一點刺激,在趕到場的太醫施了針以後很快就醒轉了,鞍前馬後地服侍著殷長闌返回了九宸宮。

在圍場中太醫已經簡單地替他包住了傷處,回到宮中清淨的屋舍裡,才重新剪開了背後的衣衫,準備上藥。

那蟒蛇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而出現在本該安全的宮中圍場裡,它本是蜷在坑洞中冬眠,出於尚不知名的緣故驚醒,才突然襲擊了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