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花(2)(2 / 2)

萬幸是這條蛇雖然體型巨大,纏絞能力驚人,但冬日天寒,蛇軀也不似正常情況下的柔韌,殷長闌不慎被它尖牙在背上剖了一道,當時並沒有感覺到身上有什麼不適,憑經驗猜測它大約是一條無毒的蛇。

院正楊太醫看到那條大白蛇的時候,也被結結實實地驚了一回。

他仔仔細細查看了蛇牙,麵上說不出有些輕鬆還是凝重,道:“臣看著卻有些古怪。”

具體哪裡古怪,他卻沒有明說,隻是重新淨了手,從藥箱子裡抽了刀出來,也沒有顧及衣裳,就蹲在地上,就著手把蛇膽剖了出來。

這枚蛇膽也有些怪異,尋常的蛇膽都是腥氣撲鼻的,它卻又小巧,又乾淨,聞著並沒有什麼異味,鴿子卵大小的一個,被楊院正放在小碗裡,交給了殷長闌:“您且吃了試試。”

殷長闌隱隱約約地覺得這老頭的表現從看見那條大白蛇以後就有些不同。

白蛇在民間傳說裡,一向被認為是真龍之裔,漢天子素有“斬白蛇而定天下”的傳統。

殷長闌多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說什麼,就接過那隻碗,仰頭將蛇膽一口吞了。

入口也是滑溜溜、冷冰冰的。

殷長闌倒有些走神地想著,隻算他這個人,這已經是他第二回吃白蛇膽了。

想來天下的白蛇蛇膽也都是這個樣兒,這一枚同兩百年前的那一枚,也並沒有什麼不同。

楊院正見他沒有多問,不知道是因為對君王不疑的感念,還是彆的什麼緣故,表情和緩了許多,叮囑道:“陛下吃了這蛇膽,這兩日倒有許多藥都不便再用了,否則藥性相衝,不免要在身上有些不妥。”

殷長闌感覺到他對著自己背上的傷有些躊躇,便痛快地道:“拿酒來洗。”

烈酒滌洗傷口固然是有善效,但那痛楚卻不是尋常人能接受的。

楊院正陡然聽他這樣說,不免猶豫了一下,殷長闌本以為他要勸上兩句,沒想到這老頭倒是很光棍,真的就喊了一聲藥童,從他那個百寶箱一樣的藥箱子裡頭拿了個瓶子出來。

瓶塞一拔,一股濃鬱的酒香瞬間盈滿了屋子。

楊院正低聲道:“陛下,臣得罪了。”

一束冰冷就從創口上頭蜿蜒流下,頃刻之間,那水的冰冷就變成了灼燒一樣的劇痛。

殷長闌猛然握緊了膝上的衣裳,克製而難以克製地彎下了腰。

楊院正是曉得這裡頭有多痛的,皇帝竟然控製住了一聲都沒有出,是他全然沒有想到的。

他眼前忽然就晃過了那條躺在地上的冰冷白蛇。

天子斬白蛇,更像是稗官野史、話本異聞,人們雖然津津樂道,但相信其中真實的卻少之又少。

他沒有繼續想下去,手勢倒是十分的穩定,就在那重新露出殷/紅血肉的創口上均勻地灑上了一層細白的藥粉,撈起一旁的縑帛,纏縛在了受傷的皇帝身上。

楊院正告退以後,李盈才重新進了屋。

他是來稟報外頭事務的處置情況:“費侍衛受了重傷,奴婢怕他身上還有彆的乾礙,沒有教人送回家去,就暫時安置在了太醫署裡。”

殷長闌頷首。

這個費勝身上確實還有些彆的事,他微微斂了斂眉,說了聲“你處置的對”,淡淡地道:“這幾日把他的嘴和命都看好了。不要讓他亂說話,也不要讓他出了事。”

殷長闌從來到這裡,雖然不像前頭那個升平皇帝一樣平易近人,但除了陳滿的那一回,也沒有發作過,這話說出來,就讓李盈心中微微一悚。

他不敢抬頭,應了句“是”,又聽皇帝問道:“那個於存呢?”

於存並沒有受傷,李盈還記得他在圍場時一直在殷長闌身邊護持,但皇帝受了傷,侍衛卻沒有受傷,李盈心中對他稍有些不滿,又加上回來之後人事紛雜,於存也十分低調地沒有出頭,因此也沒有時時留意他。

殷長闌見李盈這個表情,就知道他並沒有安撫對方。

他也沒有急於責怪李盈,隻是道:“你叫他進來。”

李盈應了句諾,就乾脆地退了出去。

侍衛正在花園子裡一尊等人高的香爐邊上呆呆地站著。

那香爐是尊白鶴銜煙的形狀,尖尖的鶴喙正對著殷長闌書房的窗子,裡頭點起香來的時候,煙氣會嫋嫋地盤旋在窗下,宛如瑤宮之境。

於存就站在香爐旁邊。這原本不是龍禁衛需要值守的地方,但大約是因為前頭太亂了,他在這裡站著,十分安靜的樣子,也沒有人來驅逐他。

李盈看著他在那裡望著天,臉上有些愣愣的,倒顯出幾分憨來,想起據說他原是出身鄉野寒門,一時心裡對他那些芥蒂倒淡了些許,壓低了聲音叫他:“於侍衛。”

於存被他叫了一聲,仿佛是驚醒似的,臉上先是露出些驚嚇來,有點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李盈看了他一眼,心裡總覺得他怪怪的,板著臉道:“陛下宣你覲見。你跟咱家來吧。”

於存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衣袖。

李盈已經轉身走了,他咬了咬牙,拇指捏著袖底,扭頭又將那香爐看了一眼,拔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了上去。

他雖然每天都要在九宸宮中值守,但真正和這位年輕的君王麵對麵的機會並不多。

他心中總有種升鬥小民的惶惑,並不能像同僚一樣在天威麵前也不甚拘束,每當麵對殷長闌的時候,常有些本能的惶恐。

尤其是今日/他同同僚伴駕,卻使皇帝受了傷。

他進了門,就伏在了地上,口稱“陛下”的時候,聲音都有些顫抖。

殷長闌卻沒有像他想的一樣含怒,甚至語氣還稱得上溫和,叫他:“於卿。”

於存抖了一抖,慢慢地道:“卑職在。”

殷長闌聽得出這名侍衛的恐懼。

這個年輕人之前在圍場的時候,倒很有幾分悍勇,也曾經奮力護駕——雖然本事並不足夠大,但卻是個稱得上忠誠武勇的臣子。

對方還伏在地上,這種對皇權由衷的膜拜和敬畏觸動了他。

他溫聲道:“於卿今日護駕有功,朕當有賞賜。”

於存有些恍惚。

他喃喃地說著什麼,但又聲音極低,即使是耳聰目明如殷長闌,隔著這樣一段距離也難以聽清他的話。

李盈不由得悄悄踢了他一腳,道:“於侍衛,還不謝恩?”

那聲音也並不凶惡。

於存下意識地道:“卑職叩謝吾皇聖恩。”

說完了這句話,才意識到方才原來不是幻聽,是皇帝真的沒有準備責備、處罰他。

皇帝說的真的是“有賞賜”。

他又下意識地捏了捏衣袖,忽然就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就要張開口來說什麼話。

門口卻忽然有個人影子一晃而過。

李盈總攬著九宸宮裡裡外外的事務,眼角一瞥,就知道是有人有事不能決,要找他來拿主意了。

他猶豫了一下。殷長闌因著受傷的緣故,裸/著上身坐在羅漢床/上,肩頭披著件衣裳,他皮膚本來就白,這樣失了血,就更顯得蒼白,在忠心耿耿的大太監眼裡,實在是有些孱弱。

他不放心於存這個前頭“護駕不利”的侍衛同陛下單獨相處,到底拉著他一並起了身,同殷長闌告了退。

兩個人出門的時候,李盈忽然間想起了什麼,對著身邊的侍衛歎了口氣,道:“眼見得近午了,陛下昨兒同貴妃娘娘傳了話,說午間要去鳳池宮用膳的。”

這一上午兵荒馬亂的,殷長闌又受了傷,他竟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於存在屋裡想說的話被打斷了,再想同李盈說的時候,那先前在門口的小太監又湊了上來,兩個內侍就嘀嘀咕咕地走到一旁去了。

有意無意的,九宸宮在這個時候,竟然從宮門口到內殿,一路上都暢然沒有一個人影了。

鳳池宮裡,阿敏按照容晚初先前的叮囑,給尚宮局的人準備的這座偏殿十分的豁亮。

桌椅和茶水都備得齊全,四個一組的宮人從司計司的庫房裡搬來成摞的簿冊,按著順序齊齊整整地碼在牆邊上,廳中的典簿女史排排坐在桌前,伏案專心致誌地對著麵前的冊子,算盤珠的聲音劈劈啪啪地,像滿地的真珠來回傾灑。

宮中一整年的賬冊不是個小數目,連崔掌事都忍不住擦了一把汗,勸著容貴妃:“何至於此。”

容晚初卻輕描淡寫地笑了一笑,道:“稽核得清清楚楚的,將來哪裡出了事也好找上頭緒,免得日後撕捋。”

抽調了這樣多的籍冊,尚宮局的司計何氏也被驚動了,低眉順眼地坐在一旁守著。

一屋子的人劈裡啪啦地撥/弄了一上午的算盤,臨近中午的時候,廉姑姑帶著銀子走了一趟尚膳監。

午飯時分,膳食就流水似地送進了鳳池宮裡。

偏殿裡是阿敏替主子坐鎮,容晚初在自己的書房裡,獨自拿著一摞總賬核算。

除了體己服侍的人,少有人知道她熟諳於數算。

阿訥進門的時候,繞過擺在大案左邊的一摞賬本遮擋,才看見了她的身影。

那一摞簿冊比起早間已經肉/眼可見地矮了些許,消下去的部分都轉移到了右側,容晚初眼睛盯在冊子上,單手劃著算珠,時不時翻過一頁,速度比起偏殿那些專精司計的典簿還快上許多。

阿訥知道她心算過一頁才會總上算盤,並不敢打擾她,看她手中這一本剩得並不很多,索性就靜靜地等在那裡,俟她合上了冊子,才刻意放重了腳步,道:“娘娘,該用膳了,您歇一歇罷。”

容晚初有些恍然。

她從方才的緊繃和專注裡脫離出來,就有種疲憊從心底席卷上了發梢。

許久許久都沒有這樣熬過,縱然是青春年少,眼睛也難免有些乾澀,她揉了揉眉心和鼻梁,問道:“已經到這個時候了?”

聲音也有些模模糊糊的。

阿訥心疼極了。

她輕聲道:“用了午膳,您可要睡一會養養精神。哪裡就急成這樣的。”

倒也不是急,她自己也是喜歡的。

這話容晚初沒有說出來,說出了口,這侍女難免就又要規勸。

她從桌邊站起了身,就想起另一件事來,問道:“陛下可過來了?”

阿訥也正要向她說起今日尚膳監將九宸宮的午膳送到了鳳池宮的事,聽她問了,便道:“不曾來過。”

容晚初想起昨日阿敏同她說,皇帝今日要來鳳池宮用午膳的事。

她微微笑了笑,覺得自己竟然把這件事記在了心裡,未免有些可笑——對比起說著要來而至今沒有露麵的皇帝,就更顯得她愚不可及。

阿訥不知道她的笑容中何以忽然有種譏誚的意味,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在下一刻忽然扶著桌沿彎下了腰,閉著眼,麵上露出一種難以掩飾的痛處之意。

容晚初已經重新站直了身子,麵上的痛楚也消弭了,而隻有她自己知道,在那短短的一瞬之間,忽而有一種強烈而無名的征兆攫住了她。

她握著阿訥的手,忽然開口。

殷長闌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夢裡是很多很多年前了,那時他還棲身代王麾下,雖然已經有了薄薄的聲名,但其實誰都知道,他不過是王駕前的一枚過河卒子,隻能向王師的旌旗所指一往無前,直到在這亂世漩渦中粉身碎骨。

但那時他的身邊已經有了一個小姑娘。

那女孩兒沉靜又聰慧,但又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信任他、依賴他。

他奉代王的軍令,帶著一小支軍伍沿虢水南下的時候,那小姑娘如常地扮作一個小小子,跟在他的營帳裡。

因為事極密,不能泄/出半點,他們不得不晝伏夜行,披星戴月,那小姑娘吃了很多苦,眼睛卻還是明亮的,在天光初露的時候,抱著一本用饢餅從鄉中換來的古傳奇話本,笑盈盈地回頭看他,叫他“七哥”。

他循聲湊過去,就看見她點著書上那一行,給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高祖醉而前,拔劍擊斬蛇。*”

她跟在軍中,平常會露在外麵的肌膚上都塗著許多鍋底灰,但這時因為剛剛洗漱過的緣故,手指細細白白的,點在枯黃色的紙張上,有種鮮明的對比之感,越發顯得那指尖肉粉可愛,軟若無骨。

他心中也有些驕傲。

她跟著他一路跋涉,在能夠保護她、嬌養她的方麵上,他從來都是不吝惜的。

他在她身後俯著身,一手搭在桌麵上,因為去看她身前的書,頭就在她肩側,她身上總有一股淡而不膩的清香,在此時此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在他鼻端爆出極為強烈的存在感,讓他極力克製也難以忽視。

那小姑娘什麼都沒有意識到,還笑著扭頭看他,道:“斬白蛇,安社稷,天子之為也。”

他有些心不在焉的,一麵覺得自己已經自暴自棄地俯下/身去,鼻尖在少女滑膩而微涼的肌膚上輕柔/滑動,而身前的少女柔順地揚起了脖頸……一麵又覺得他從來都克製而守禮,絕不會在這樣的時候失態地貿然親近她,使她驚嚇……

然而那一股柔香越來越濃鬱,越來越柔/膩,漸漸盈滿了整個房間,昏昏的營帳裡,少女已經將整個身子都轉了過來,貼在了他的身上,呼喚著他的聲音婉轉而親昵:“陛下……”

作者有話要說:

無名英雄秦某某:我為七晚戰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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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亂篡改《史記·高祖本紀》,摘了兩句。

啊啊啊啊啊啊我想要的情節沒寫到!!!(大聲哭泣

從本章起,連續四天V章評論掉落紅包,31日淩晨統一發送,感謝小可愛們的訂閱支持,愛你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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