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雙紅豆(4)(2 / 2)

鴆酒入腹,沒有過多久工夫,秦碧華就瘋狂地掙紮了起來,麵上神色猙獰如厲鬼,身體像一隻煮熟的蝦子般緊緊蜷縮在了一處,七竅都漸漸沁出烏紫的血來。

他前頭一生征伐,一雙手染滿了鮮血,見過的死人隻怕要比活人更多。

殷長闌麵上沒有一點波動,輕輕地拊了拊掌。

房簷傳來極細微的一聲響動,有個黑衣少年倏忽間從簷瓦上倒吊下來,身形靈巧得像隻猴子,又詭秘得像隻潛行在暗夜中的蝙蝠。

他眉眼十分平凡,進了門就向殷長闌行了個禮,垂著手站在一旁。

殷長闌看著他,道:“這裡就交給你了。”

那少年悶聲道:“奉尊主令。”

殷長闌微微點了點頭,心中記掛著先離開的容晚初,就徑自起身出了門。

冬陽薄薄地掛在他的身上,庭院裡簌簌的涼風撲過他衣襟鬢角,吹散了他心裡原本因為秦碧華最後那些囈語而生出的窒悶。

他的小姑娘。

他微微地笑了笑,大步流星地將偏殿拋在了身後。

殷長闌回到正殿的時候,正有宮女捧著銅盆,服侍容晚初盥手。

九宸宮的宮人不清楚容晚初的習慣,就在溫水裡中規中矩地點了刺玫花露,又灑上許多花瓣,絳紅微紫的花瓣在水裡載浮載沉,環著一雙玉雕似的纖手,馨香在鼻,無端生出旖旎風華。

殷長闌在簾下停住了腳,眼眸微微一深。

宮人發現了他的到來,都紛紛地俯下/身來行禮,正替容晚初端著銅盆的那一個手中晃了晃,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

水麵微微一漾,就在女孩兒指尖拍起個小小的水花。

殷長闌稍稍壓了壓眉,淡淡地道:“看朕做什麼,隻管服侍你/娘娘。”

那宮人知道自己犯了錯,誠惶誠恐地對著容晚初弓下腰去。

容晚初不甚在意,拈起盆邊的香胰,在手上稍稍打了打,乳白的碎沫就沿著指緣敷衍開了,又散溢在水裡。

她腕皓指纖,一雙手細長晶瑩,殷長闌一麵覺得失禮,一麵又難以將視線從她手上移開,隻定定地看著,心裡像是被點了一把火,燒得他口舌都微微燥鬱起來。

那眼神落處灼灼燙人,容晚初又不遲鈍,被他這樣看著,縱是一向穩重,也不免覺得有些發燒,草草地滌淨了手,就接過宮人手裡的帛巾轉過了身去。

她道:“陛下也忙碌了這一日,正該用些膳食才是。”

殷長闌應了聲“好”,聲音十分的溫柔。

冬日日落得早,殷長闌回來時還有些許餘暉,不過這樣一段工夫,天光就黯黯沉了下來,掌燈的宮人沿廊點起了燈盞,暖黃的火焰光芒就重新籠住了殿宇。

端盆的宮女就要出去潑水、換水。

殷長闌卻阻止了她:“不必折騰了,朕就這樣洗了就好。”

“可是……”

——可是這是貴妃用剩的殘水。

那宮人並沒有機會說完了話,殷長闌已經將手浸了進來。

宮女不由得咬了咬唇,偷偷地看了容晚初一眼。

少女正低著頭,耐心地擦拭著手上的水滴,仿佛什麼也沒有聽到似的。

殷長闌常常覺得刺玫花香氣太過馥鬱,不免有些迫人,然而今日這樣洗了一回手,仿佛也覺得這花香芬芳到恰好,雖然掛了滿手都是,卻竟一點都不刺鼻了。

他側首就看見少女猶然在那裡慢吞吞地擦手,不由得微微失笑。

他探過手去,將那片帛巾從她指間抽了出來,就順手握了握她的指尖,盥手的水溫熱,她的手也並不顯得涼,像一段觸手生溫的暖玉,被他突然地握住了,就不由自主地蜷了起來。

指尖劃過他的掌心,卻像在他心底軟軟地撓了一把。

殷長闌心情大好。

他沒有繼續拉著她,就順著她的動作放開了她,溫聲道:“時候不早了,用膳罷。”

容晚初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

他這樣坦然,就仿佛前頭那些暗暗的小動作都是她的錯覺似的。

她以前可沒有發現,原來他是個這樣輕薄的登徒子。

想必是她夢裡那個殼子顏色太過尋常,不值得他“見色起意”了!

她就輕輕地“哼”了一聲,也沒有露出一點旁的表現來,神色如常地轉過身去,坐在了桌邊。

皇帝的常膳是八菜一湯,五道甜鹹點心,加上貴妃減二等,饒是桌麵並不緊狹,也滿滿地擺了一整桌。

殷長闌在桌上掃了一眼,就先挽起了袖子,把放在他手邊的那一碟春茶明玉卷挪到了容晚初的麵前去。

他稍有動作,圍在桌邊等著侍奉的宮人內侍就紛紛動了起來,等著他的吩咐,卻沒想到他不假於人,片刻的工夫,已經利落地換了四、五道菜品的位置。

等到最後,他伸手去端容晚初旁邊一碗山棘涼湯的時候,那隻盛湯的小蓋碗卻被隻纖纖的手擋住了。

殷長闌眉峰微挑,不甚讚同地看了手的主人一眼。

容晚初笑吟吟地回視著他,道:“陛下若是喜歡,臣妾替您再傳一碗來。”

山棘涼湯酸甜冰涼,男人既不嗜酸,也不嗜甜,簡直沒有半點喜歡。

他看著女孩兒含/著笑的眼,杏子似的明眸,裡頭倒映著一個眉頭微皺的少年人的影子。

他就不知為何軟下了心來,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少喝一點。”

殷長闌這樣一妥協,容晚初就抿唇笑了起來。

滿桌的珍饈被男人這樣一換,安置在她麵前的就儘是她喜歡、不討厭、吃得下的菜式。

這樣被人細心地照顧著一點飲食喜好的日子,於她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過。

而一旦重新經曆了熟悉的一切,那一點原本還壓在心裡的,因為彼此容顏、身份和關係變遷而稍生的彆扭,就悄無聲息地消解了。

偏偏這個人什麼都不肯明說。

那就讓他自己慢慢地磨著好了!

女孩兒手中捧著冰涼涼的湯碗,細白的齒叼著天青瓷的薄薄碗沿,不由自主地微微彎起了眼睛。

這一頓午膳原本就直直拖到了晚上,等到食畢撤了桌,外頭的天已經黑透了。

容晚初起身請辭。

殷長闌心中珍愛她,舍不得有半點輕慢,自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強留她。

他起身道:“我送你。”

容晚初看了他一眼,沒有推辭。

但是等到上輦車的時候,她卻婉拒了與他同乘:“臣妾雖然不才,也知班氏有‘卻輦’之德。”

殷長闌其實並不知道誰是班氏,但見她神色明快,還帶著女孩兒式的狡黠,望著他的時候眼眸忽閃忽閃的,就知道她心裡故意地使著壞。

他有些無奈地捏了捏眉心,道:“都依你。”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上了兩架車。

鳳池宮在九宸宮正東,過了霽虹橋,就是一帶紫竹迤邐,到宮牆下密密地植了大叢,微風一動蕭蕭肅肅,使人有腋下生風之感。

殷長闌卻看著那叢竹子,低聲道:“太淒清了些。”

容晚初瞥他一眼。

她從前在這宮裡,隻偏愛這樣的淒清蕭肅。

彼時心境也不過如這一叢竹,終年寒碧,原不需富貴之華。

她沒有接他的話,隻立在門口向他屈膝行了個禮,道:“臣妾這些時日從太後娘娘那裡領了活計,宮裡頭亂的很,隻怕要惹陛下的笑話。”

殷長闌失笑。

他順著小姑娘的意思,道:“你好生歇息,倘若活計太多,我替你去向太後說。”

果真沒有進門,就重新上了輦車。

容晚初目送他一行人的背影隱沒在夜色裡,留在宮中的阿敏聽到門口的響動,已經急匆匆地趕了出來。

“娘娘。”她行了個禮,道:“您可算回來了,可出了什麼事沒有?去了這半日,也沒有個人回來遞個消息,打發人過去問,隻說九宸宮裡不許人打擾,悄沒聲的沒一點動靜。”

一麵扶著容晚初的手臂,將她細細地打量著,一麵又嗔怪阿訥:“你也是個心裡沒一點數的,不曉得我們在家裡擔心。”

阿訥鼓了鼓腮,有心要說些什麼,卻被容晚初含笑輕輕地看了一眼,隻得訥訥地道:“萬事都是好的,娘娘也沒有出什麼事,你直管胡亂操心。”

一路拌著嘴往裡走。

容晚初猶記掛著白日裡在偏殿盤賬的女官們,聽她們碎碎地說了幾句話,就問了起來:“……是打發了回去,還是安置在了這裡?這半日可有什麼事?”

阿敏知道她原本的安排,就道:“依您的意思,都留在了宮裡,橫豎咱們這裡地廣人薄的,也睡得下。”

眾人已經回到了後殿的起居暖閣,就服侍容晚初更衣、上茶,等到尋常使喚的宮人都退出去了,才壓低了聲音,道:“那些個典簿女官倒是都安安分分的,就是出個恭都要叫上咱們宮裡的人同去。”

容晚初就“嗯”了一聲,等著她的下文。

阿敏斟酌了一下,繼續道:“宋尚宮、崔掌事和何司記,下午都曾經出去過一回。這幾位身份都尊重,您不在宮中,奴婢不敢擅作主張。”

容晚初不甚意外地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阿敏見她神態平靜,甚至還有些輕快,似乎沒有半點影響,就微微籲了口氣。

她回轉身去,從內室的抽屜裡取出幾頁紙來,有些赧然地道:“奴婢也不懂得太多,賬冊都是登了記的,又不能隨意挪動,奴婢就把這幾位出門前看過的幾冊賬本編號都記了一筆。”

容晚初接了過來,溫聲道:“你有心了。”

阿敏歡喜地屈了屈膝,退了出去。

阿訥見容晚初神色平和,重新從盒子裡取了算盤出來,動作也有條不紊的,就忍不住小聲問道:“娘娘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