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雙紅豆(4)(1 / 2)

第三十一章、雙紅豆(4)

興平八年, 已經一統北方的殷揚引兵南下, 與兵出西南的大將軍賀煊會師於石頭城下。

大洛官員望風而降,舊朝氣運徹底斷絕,殷揚就在天下歸心、萬人擁簇之下入主帝都,立國號齊。

那於她而言,已經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容晚初垂下眼睫, 將筆投進青瓷筆洗裡涮了涮,才擱回了架子上。

禦書房中的紙箋都是絕好的貢品,承墨宛轉,色澤明麗, 她捧著那張紙, 慢慢地吹乾了紙麵上的墨痕。

桌上堆著許多書劄,有兩、三摞厚薄不一的,都是朝臣的奏折。桌邊有矮矮的一遝, 是各地的風物誌、府縣誌, 容晚初隨意地一翻,還看到了一冊紹聖皇帝的起居注。

紹聖皇帝是大齊世祖皇帝。

他是太/祖殷揚的兄子,歸鸞五年入嗣宮中, 旋被立為儲君。

這個人年號“紹聖”,做皇帝的一生倒不至於負恩。

隻是他死後, 他的繼承人神龍皇帝就為他上廟號“世”,又大肆追封親生的祖父、祖母, 倘若不是有言官死諫, 隻怕殷家的太廟裡又要添上一尊帝皇。

世祖者, 世係轉易之謂也。

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說起來這位世祖紹聖皇帝,也就是升平皇帝的嫡係祖宗。

白撿來的皇位到底要還了回去,不知道九泉之下有知,又是什麼樣的心情。

容晚初嘴角微微地勾了勾,因為紹聖、神龍父子而隱隱升起的薄怒,又因為與男人的重逢而悄悄地消弭了。

她眼不見心不煩,手指一拂,就從這一冊起居注上滑了過去,往下隨意又掀了一本,就將手中這頁補齊了的詞稿夾了進去。

那人一向有看各地風物誌的習慣,擺在案頭,想必是時不時要翻一翻的了。

既然他不肯明著同她說,那她也不要告訴他。

就看他什麼時候自己發現!

容晚初將露出一角的紙箋又掩了掩,不由自主地呶了呶嘴。

阿訥不知道她在裡頭做了什麼,見她轉身出來,就迎了兩步,抽/出帕子替她擦拭手上的墨跡。

容晚初都沒有留意到這一點痕跡,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道:“等一等總要洗手的,不要管它了。”

語氣十分的輕快。

阿訥幾乎壓不住心裡的驚訝,悄悄地抬頭看她。

侍女知道自家的姑娘素有國色。

但侍女在容晚初身邊服侍了七、八年,從來沒有見到過她這樣輕快而明亮的神色。

或許是容家氣氛的緣故,又或許是彆的什麼原因——她一向是沉靜至於沉鬱的,彆人家的女孩兒都愛出門交遊,奪花鬥草、吹/彈雙陸,她卻似乎一點都不向往外麵的熱鬨,看著旁人的時候,好像在看一場霧裡看花的戲。

尤其是入了宮的這些時日,分明正是一朵嬌花初上枝頭的年歲,卻比經過風霜、做了太後的鄭氏還穩重端得住。

阿訥嘴上不能說,心裡常常擔憂她思慮太過。

憂能傷人!

可是一轉眼,就好像什麼都不一樣了。

像一朵傾國的名花,萼上掛滿了塵埃時,塵埃也不損她的美麗。而一旦洗去了,就綻放出更加驚人的光華。

侍女由衷地笑了起來。

容晚初察覺到她的笑容,就微微地偏過頭來看她。

那雙杏子眼裡盛滿了細碎的星,睫羽一霎就紛紛拂落。

“有什麼事這樣開心?”

聽到容晚初的問話,阿訥抿著唇笑了起來。

她道:“沒事,沒事!奴婢就是忽然心裡喜歡。”

她怕說了實話出來,容晚初麵上皮薄,反而壞了心情,恰巧出去安排席麵的李盈折回了屋裡,就轉移話題道:“李大人辛苦了,不知可收拾好了麼?”

太監和宮女一同擁簇著年少的貴妃離開的時候,偏殿中陷入了一陣漫長的寂靜之中。

殷長闌並沒有急於說話,自顧自十分悠然地負著手,踱到窗邊目送著少女的離去。

秦碧華攏著腿偎在榻上,怨毒的視線死死地盯著他。

倘若目光有溫度,男人的後脊上應該已經被點出火來。

殷長闌恍若未覺。

窗外婀娜亭嫋的身形已經轉過回廊的折角,消失在亭台樓閣之間。

男人身材高大,肩脊挺直,這樣專注地望著女孩兒的背影,神色溫柔又沉靜,讓旁的人看見,也不由得生出情到深處之感。

秦碧華偏偏見不得這樣的情景。

她尖刻而譏誚地道:“怎麼,有如此佳人情深意重,皇帝陛下感動麼?”

她本以為殷長闌不會應她的話,沒想到男人竟然微微地笑了笑,道:“感動啊。”

秦碧華語凝。

殷長闌已經轉回身來。

李盈臨走的時候,將盛著鴆酒的托盤放在了門口的高幾上,蓋盞裡碧光盈盈的,看顏色十分的絢麗好看。

殷長闌揭開杯蓋丟在一旁,漫不經心地捏著杯緣,將酒盞提在了手裡。

秦碧華微微瑟縮了一下。

她原本猜度皇帝是被魘住了,或是有孤魂野鬼蒙了他的心智,但世人都說天子有真龍之氣,不知道是如何有道行的鬼怪才迷得住皇帝的心。

她咬住了嘴唇,突然地問道:“你到底是誰?!”

殷長闌眉眼微壓,淡淡地道:“朕是當朝天子。”

他說話的時候手穩穩的,連杯中的酒麵都沒有稍稍的搖動。

秦碧華一直密切地注意著他的動作,以期能在他身上找到一點的破綻,但看他這樣的篤定和安穩,一時連自己心中原本的那一點臆測也難以堅持了。

懷疑的種子旋滅旋生,篤信和質疑之間左右搖擺,就不由得使人又愧又悔又是恨。

秦碧華眼前微微恍惚。

殷長闌已經走到了近前。

秦碧華手臂撐在榻上,忽然傾過身子,用力地撲了過來,抱住了殷長闌的腿。

殷長闌長眉驟鎖,膝下下意識地一折,足尖稍一蓄力,就狠狠地踹了出去。

他這具身體底子並不算好,隻勝在青春年少,雖然被他接手之後撿起了舊日的煉體習慣,但到底時日尚短,力氣也不甚完備。

這一腳踢出去,倘若還是原本的大齊太/祖,當場就能將橫練過的大漢踏碎了胸骨,這時放在嬌嬌弱弱的秦碧華身上,卻也隻能將她踢得斜斜地飛了出去。

秦碧華隻覺得胸口火辣辣的痛,不消看也知道該是有一片駭人的青紫了。

殷長闌俯視著她,漠然道:“朕不是不打女人!”

秦碧華卻像是沒有聽到似的。

她掙紮著膝行幾步,重新撲抱過來,殷長闌這一次有了準備,沒有等她抱住,靴尖已經踏在了她受傷的肩頭上。

秦碧華尖叫一聲,仰麵躺在了地上。

殷長闌蹲在她的麵前,淡淡地道:“彆忘了自己說的話。朕今日殺你,往後為妖為鬼,隻管來找朕說。”

她是真的要死了。

這個男人真的不會放過她——不管他是不是她認識的那個殷長闌,他都要殺了她了!

秦碧華極力地搖著頭,不知道是說服自己還是說服對方:“你不會,你不會的。”

她嗚咽了兩聲,忽而麵上露出楚楚而哀致的表情,“七郎,七郎,你隻是被容晚初那個女人蒙蔽了。她除了一張臉,還有什麼好?七郎,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啊。”

她由下及上,斜斜地挑著眉眼,她知道這是自己最嫵媚而得人喜愛的神態,水光朦朧地望著殷長闌,道:“七郎,我不氣你了,我許你寵幸那個容氏,我也不再嫉恨她,隻要你的心還在我這裡就好了!”

殷長闌卻低著頭在打量手中那杯酒。

他不耐煩與秦碧華多作糾纏,這樣短暫的工夫,思緒已經飛到了前頭離開的容晚初身上。

他原本沒有想到這個時候的阿晚也能這樣的殺伐決斷——或者說,他們最初相遇的時候,他的阿晚分明那樣堅韌而柔軟。

秦碧華聽得懂的話,殷長闌當然也聽得懂。

容晚初那時口中說著“殺你隻為你弑君謀逆”,實際上他們都知道,隻是因為秦碧華的那些“惑眾妖言”而已!

她——她怎麼會這樣突然地維護起這個小皇帝?

殷長闌微微閉了閉眼,不敢深想下去。

秦碧華的手臂已經重新纏住了他的靴筒,聲聲淒楚:“你睜開眼看看清楚,七郎,我是你的阿華啊,我們說好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

倘若他沒有來,這個女人是不是就這樣與小皇帝“一生一世一雙人”?

有這樣的野望,他的小姑娘生得這樣的容顏,又怎麼可能被這個女人輕易放過?

——他的小姑娘,是不是在離開了他以後,也就這樣寂寂地凋零在深宮裡?

殷長闌靜靜地道:“既然如此,不如就選你一個人進宮好了。何以要納這麼多妃子呢?”

秦碧華已經陷在了自己的情緒裡,並沒有聽清他最後的一句話。

男人已經扣住了她的下頜,那隻手宛如鐵鑄有千鈞之力,讓她被迫大大地張開了口。

他手腕一翻,青碧的酒水就沿著紅唇白齒,汩/汩地傾瀉而下,又被人不由自主地吞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