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剔銀燈(2)(2 / 2)

原來果然是那一天。

容晚初心思怔怔的,有些恍然、也有些“正該如此”的意味,茫茫然地想著。

那一晚帝都下了一場本不該有的大雪。

她從前世的夢魘中醒來,重新回到十五歲的這一天,以為一切都不過是一場重演,而她等著回到夢裡與他重逢……

她再也沒有了那場綺麗的五年長夢。

卻做夢都不敢臆想,原來夢裡的那個人已經到了她的身邊。

再想到他那時與升平皇帝就截然不同的許多行/事……他是什麼時候就認出了她的?

他——他又是從什麼時候,知道了這些、她從來不敢輕易說與他的事情?

容晚初心中亂成了一團。

殷長闌原本總有些話要問她,見她這樣惘然的模樣,又不想驚了她,就摸了摸她的額角,沒有觸到汗濕,略放了些心,問道:“湯婆子還熱不熱?要不要再換一個?”

這個人總是這樣,把他當個小姑娘似的,一味地寵著護著。

即使明明是她做錯了事,他也總是擔在自己的身上。

容晚初從自己的思緒裡醒過神來,抿了抿唇,就低聲道:“還熱乎著。什麼時辰了?七哥可曾用了膳?”

這一聲“七哥”出了口,兩個人心中都有些不知名的意味。

殷長闌微微地怔了怔,似乎低下頭笑了笑,才道:“尚膳監都溫著灶,你既醒了,就傳些膳來。”

他說著話,就從床沿上站起身來,向熏籠上摘了外衫披在了身上,溫聲道:“我去叫人進來服侍你。”

體貼地留出了女孩兒的空當。

容晚初麵上微微一紅,又覺得有些熨帖,目送著男人挑簾出了門,外間片刻就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響。

阿訥身後跟著宮女,仍舊帶著女孩兒貼身用的東西進了屋來。

男人不在房中,容晚初說話就少了許多顧忌,問道:“怎麼教陛下在我房中守著?太醫沒有說什麼?”

阿訥含笑道:“太醫也勸陛下說這時候房中不大淨潔,陛下卻說,他既然該是真龍天子,自然就不怕俗世汙穢。”

她看了容晚初一眼,又道:“陛下放了您的手,您就翻來覆去地睡不安穩,一拉回來,當下就又好了。陛下哪裡還敢走的。”

容晚初想不到自己在睡夢中竟然能做出這等事來,麵上就有些燙。

她硬著頭皮道:“我不過是腹痛罷了。”

她眉眼間都是歡喜,阿訥是個隻要看她高興就萬事皆足的,哪裡真的有多在意旁的,就不以為意地放過了這件事,道:“娘娘這一回可吃了教訓了,下回再不能隨意喝那涼湯了。”

容晚初平日裡月信都平靜,還從來沒有過這一回這樣疼痛難抑的,一時也心有餘悸地道:“原也是我忘了。”

阿訥碎碎地道:“太醫說好在您平日裡雖然並不十分的康健,底子卻沒有壞,也沒有受過大寒,吃幾日藥調理調理,往後注意些,倒不大妨礙子嗣。”

“奴婢這心裡也擔憂的不得了,好在陛下都問了個清楚,不然竟不能放心的。”

這人問這個做什麼!

他——

他從前還曾經說,要尋一戶家風清白、子弟上進的人家,才能放心地把她嫁了出去。

她因此覺得他是嫌戎馬生涯帶著一個她太過累贅了,還傷心了一回。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後來他從一介草莽,做了名震北地的齊王,又羅致天下英傑,放眼四海歸心,江山都在他鞭鋒所指。

那時他帳下有了許許多多的少年俊彥,她最怕有一天他會忽然重新提起這件事,甚至已經為她選好了夫婿……

她就是再想陪在他身邊一輩子,也知道由來好夢最易醒。

她隻想珍惜能留在他身邊的每一天。

好在他也忘了曾經提過這樣一件事。他在外麵那樣的萬人擁簇,回了家依然隻有他們兩個。

容晚初微微斂了睫。

侍女還在喋喋地念著替她身體操心的閒話,她側過頭去,男人出門的時候隻披上了外衫,獸口玉帶卻遺落在了床畔,質地柔/膩的暖玉觸手微溫,被她輕輕地捏在了掌心裡。

殷長闌沒有問過容晚初想吃些什麼東西,親自吩咐來的膳食卻果然色/色都合她的胃口。

她不由得連飯都多吃了半碗。

阿訥在一旁看著,心裡歡喜極了,對殷長闌的印象又好轉了許多。

尚宮廉姑姑知道皇帝在房中,就在門口徘徊了一圈。

阿訥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廉尚宮就叫了一聲“訥姑娘”,低聲道:“太後娘娘聽說咱們娘娘身上不大爽利,使了人來探望咱們娘娘,如今就在前頭。”

阿訥有些詫異,道:“既然是太後娘娘遣來的人,姑姑直管招待了也就罷了。”又問道:“難道是奉了懿旨,非要親眼見一見娘娘不成?”

廉尚宮卻微微壓了壓嘴角,並不像是尋常歡喜的樣子,道:“倘若就是如此,倒也不算得事。偏偏奉了太後娘娘的命過來的,卻是個儲秀宮名分未定的秀女。”

她微微地向著內室的方向努了努嘴,道:“如今陛下還在這,太後娘娘耳聰目明的,這是個什麼規矩呢?”

阿訥當下就冷笑了一聲。

她麵上神色洶洶的,唬得廉尚宮連忙拉住了她的手,道:“訥姑娘,訥姑娘,您可不要胡來。”

她原本沒有想到阿訥反應這樣的大,斟酌了一下,正要說什麼話,就看見門口裘簾一掀,走出個高大頎長的玄裳男子來。

廉尚宮嚇了一跳,同阿訥一同俯下/身來行禮。

殷長闌耳目敏銳,察覺到侍女悄無聲息地出了門,就覺得有些蹊蹺,又聽兩個在外頭嘁嘁喳喳地說了半日的話,也不知道於容晚初身上有沒有什麼乾礙。

他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廉尚宮私下裡叫了阿訥出來,原就是不大想把事情露在皇帝的麵前,這時卻無法可想,隻能硬著頭皮道:“回陛下,是太後娘娘使人來探看娘娘。”

這樣一件事,也值得兩個女官私底下說這半晌?

殷長闌目光淡淡地把兩個人看了一眼。

他這一眼頗有些懾人,兩個人背上都不由自主地冒出些汗來。

阿訥卻在刹那之間,眼前浮過他握著自家姑娘的手溫柔安撫的樣子。

她們家的姑娘,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很看重這個男人了。

她不知道從何處來的膽子,忽然開口道:“太後娘娘遣了一位儲秀宮中的秀女前來探望我們娘娘,奴婢們也不知道如今要怎麼招待這位姑娘才好。”

鄭太後雍容帶笑的麵龐在殷長闌眼前一閃而過。

他麵上神色不動,隻是點了點頭,道:“既然是奉太後的命,那自然是按辦事的例。”

阿訥和廉尚宮對視了一眼,麵上都有些喜色,高聲地應是。

殷長闌不以為意地轉身回了房。

等在前殿暖廳中的袁沛娘就聽到了鳳池宮宮人的交代。

她微微地頓了頓,才確認似地又說了一遍:“妾身是奉太後娘娘的旨意,來探望貴妃娘娘的病情的。”

她聲音嬌柔,無需刻意矯飾,也有銷/魂蝕骨之媚。

廉尚宮卻隻是笑吟吟地對她福了福身子,道:“娘娘身上猶不大清爽,如今又正在用膳,隻怕慢待了姑娘了。”

穩重篤定如袁沛娘也不由得微微地蹙起了眉。

她咬了咬唇,道:“貴妃娘娘身上這樣嚴重麼?太後娘娘前頭甫一得了消息,心中就十分的牽掛,特特交代妾身要好好陪伴貴妃娘娘一時。”

她這樣鍥而不舍、甩不掉的扭股糖似的,讓廉尚宮麵上的笑意都漸漸淡了,隻道:“姑娘是時常陪伴太後娘娘左右的,倘若過了病氣給姑娘,那隻怕就又不好了。”

看來鳳池宮的人,倒像是鐵了心的不像教她進門了。

隻是不知道這個態度,是貴妃容氏自己的態度,還是底下人的自作主張?

袁沛娘目光微微一轉,卻忽然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她神色微黯,也從椅子中站了起來,向廉尚宮福了一福,道:“便是不為太後娘娘的一片苦心,單看在親戚的情分上,妾身也不能為一點病痛就避貴妃娘娘三舍。”

她說得情真意切,道:“妾身在家中時,多蒙姨母的照拂,進宮來的時候,家母也屢次叮囑妾身,要感念貴妃娘娘的恩情……”

廉尚宮神色一滯。

她原是宮中的女官,並不是從容家跟進來的舊人,自然也並不十分清楚貴妃娘娘家中的親眷乾係。

袁沛娘說了這樣的話,她就一時不能自己做主,隻得道:“有勞姑娘且略等等。”

後殿中已經撤了膳桌,容晚初捧了宮人端上來的清茶漱了口,聽著廉尚宮和阿訥的回話,漫不經心地道:“又不是什麼大事,看一眼又不會把我看壞了。”

就側首瞥了坐在她手邊,同樣正端著小盞低頭吹茶的男人一眼,道:“隻怕是‘在乎山水之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