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剔銀燈(4)(2 / 2)

積年的主仆,彼此都熟稔了,從邁腳的習慣和腳步的聲音就聽得出是誰。

鄭太後就淡淡地招呼了一聲“老宋”:“你回來啦。”

宋尚宮知道鄭太後這個時候心情又不大好了。

這半年裡,太後心情不大爽利的時候,就愛到這小梨樓裡頭來一個人坐著。

她不由得有些心痛,就應了一聲,道:“您如今也不是從前的年歲了,這裡頭冷颼颼的,吹了風可怎麼好。”

鄭太後就微微地笑了笑,道:“是啊!我也不是從前的年歲了。”

她神色間有些追思的意味,走近前來的宋尚宮看了個分明。

又聽她似乎是笑了笑,道:“我小小的時候,外祖母就喜歡聽戲,總把我帶在身邊兒,後來她走了,舅母覺得戲/子不祥,這裡就凋敝了。”

鄭太後口中的“外祖母”,那年月其實該叫太皇太後,是鹹寧朝的皇後,綏政皇帝的生/母。

綏政皇帝同鄭太後的母親酉陽公主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可惜隻做了九年的天子。

反而是太皇太後頗有壽數,在綏政朝為太後,到泰安朝,又被尊為太皇太後,在這寧壽宮裡住了將近二十年,以至嫡親的兒媳、泰安皇帝的母親雖然做了太後,卻仍舊要住在偏殿裡服侍著婆母。

太皇太後寵愛/女兒酉陽公主,也寵愛鄭幼然這個外孫女,時常將她帶在身邊教養陪伴。

鄭太後說一句在宮中長大,也並不為過。

及至後來……

倘若不是酉陽公主壞了身子,心中對這個女兒委實地放心不下,鄭幼然也未必就要嫁給年長她許多的泰安皇帝,做了個便宜繼後。

鄭太後並不常常回憶從前,宋尚宮心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一時默默地無言,就聽她口中忽然輕輕哼著,唱出兩句戲詞來:“認得紅樓舊院,美人去遠,重門鎖,雲山萬千,知情隻有閒鶯燕……”*

一時竟頗有輾轉之意。

宋尚宮在一旁聽著,不由得眼瞼微潤。

鄭太後看上去卻不過是興之所至,隨口哼唱出來,一撩眼皮看見女官麵上有些憂慮的神色,反而笑了起來,道:“你這老貨倒是多愁善感。”

宋尚宮頗有些不好意思,一時連帕子都忘了,就抬起袖子來擦了擦眼角,道:“這樓上風大,把奴婢的眼都迷著了。”

又順勢勸道:“回房去歇一歇罷。”

鄭太後卻不動,道:“回房去有什麼意思,就在這裡吹一吹風,倒還鬆快些。”

宋尚宮歎了口氣,知道勸不動了,就往一邊的椅子上斜簽著身子坐下了,道:“這幾日趙王爺沒有進宮來麼?”

鄭太後嘴角微掀,似乎是笑了一笑,道:“平白無故的,他進宮來做什麼。”

宋尚宮聽著這話,心裡微微地一跳,隻覺得有些不像。

她回來這一趟,原本有些正經事,因著鄭太後心情不好,倒先擱置了,這時候不免就想起來,道:“奴婢瞧著,貴妃娘娘倒是很把這賬當成一回事在處置。”

她到鳳池宮頭一天,就聽見容晚初說的那一席話,後來又看見了鳳池宮的安排,一顆心不免提著,總有些惴惴的,道:“奴婢這心裡,總有些不安。”

鄭太後卻不以為意。

她道:“容氏是個極聰慧的女子,她不是袁氏那樣的小聰明,就懂得她該做什麼樣的事!”

袁沛娘前頭奉了寧壽宮的意思,到鳳池宮去說話的事,宋尚宮是清楚的。

這時候聽著鄭太後的意思,卻並沒有當真將她放在眼裡。

宋尚宮不由得笑了笑。

她道:“怪道沒有瞧見袁氏陪您抹牌。”

鄭太後道:“可憐見兒的,受了大委屈,回來哭哭啼啼的,我怕她在我這裡熬著,傷了眼睛,打發她回去歇著了。”

話雖然聽著關切,意思卻涼薄儘了。

宋尚宮也並不關心袁沛娘的作為。

她念頭還在容晚初身上繞著,臉上就不由得露出痕跡來。

鄭太後看在眼裡,將指端的甲套撥/弄了一回,淡淡地吹了吹,道:“她把袁氏撅了回來,就是試探我的意思了。我在這件事上給了她臉麵,她若是還非要同我過不去……”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愚魯至此,她就不配做容景升的女兒了!”

道理是這個道理,宋尚宮的心裡卻總是不大安定。

她道:“您要不然……還是同趙王爺商量商量?”

她又提起趙王來,鄭太後就不由得皺了皺眉。

宋尚宮心裡打了個突,低聲道:“娘娘不曉得,昨兒夜裡貴妃娘娘發起腹痛來,不過是為月信受了寒,多大的一點子事,皇帝不知怎麼的就驚動了,太醫署的禦醫一個不落地都傳了去……您想一想,咱們這位皇帝,什麼時候是這樣多情的了?”

“無非是從前那個秦氏,結果昨兒她在九宸宮待了半日,那秦氏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宋尚宮憂慮地道:“娘娘也說,她是容大人的女兒。如今有了這樣的帝寵,保不齊還想更進一步……”

鄭太後道:“有野心不怕,這宮裡誰沒有野心?”

她挑了挑眉,道:“有野心,和能不能成,是兩碼事!”

宋尚宮頓了頓,道:“畢竟不是您腸子裡爬出來的,您、隻怕到時候您也……”

鄭太後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是不是我生的都不要緊,要緊的是那容氏是容景升生的。就是皇帝想成全她,朝臣也不會容得下。”

天色已經全黑了,空曠戲台的輝煌燈火映進廳中,使鄭太後的神色看上去有些莫測,隻是聲音裡依稀帶了一點笑意:“做貴妃協理六宮有什麼不好?這紫微宮裡的女主人,有一個就夠了。”

鳳池宮裡的西次間裡也掌遍了燈,照得室內燈火通明的,連窗外的回廊裡都蒙蒙亮著。

阿敏和何司記一同給偏殿存賬冊的小庫房落了鎖,就仍舊回了屋來,此刻正坐在燈前頭,低著頭做針線。

她和阿訥在女紅上都頗有巧思,從前就常常替容晚初做些貼身的針線,隻是後來容晚初總怕她們瞘壞了眼睛,就不大許她們做了。

容晚初頑的膩了,把桌上的拐子都推到了一邊去,象齒相擊一陣劈裡啪啦的脆響。

她支頤坐在榻上,頗有些百無聊賴的樣子,看著侍女垂著頭,一雙手在柔軟的布料上飛針走線,像要晃出殘影來。

仿佛是感應到了她的注視,阿敏頭也不抬地道:“娘娘還想頑點什麼?”

容晚初道:“昨兒的賬冊還沒有看完。”

侍女已經道:“不成。”

容晚初神色就悒悒的。

阿敏微微地歎了口氣,道:“不是奴婢不肯,陛下臨走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不許您夜裡還看賬本的。”

她說著話,手裡的動作猶沒有停,一針一針地縫到了尾,又往回折了一段,才向布料當中介了幾針,拿起笸籮裡的銀剪子把線絞斷了。

針戳進了線板裡,她把成品提起來抖了抖,長長的一個橫條,兩端縫著絛帶,當中一段厚厚的,捏在手中卻柔軟。

侍女這才點了點頭,就靠了過來,在容晚初腰上比了比,道:“您且試試。”

容晚初就直起了身,由著阿敏替她係在了腰間。

阿敏這一日也忙,擠著時間緊趕慢趕地替她縫了一條帶子,容晚初看著她眼角的紅絲,心裡忍不住一軟,也不願意她再為難,心裡悄悄地把殷長闌腹誹了一回,隻道:“你去要了儲秀宮秀女的名冊來給我瞧一瞧。”

阿敏麵上不由得有些兩難。

容晚初笑道:“陛下隻說不許我看賬本,難道連個名冊也不許看?不過是白看一眼,免得裡頭還有些我不認得的親戚,一個一個都要湊到我跟前來。”

阿敏將信將疑地看了她一眼,見她頗為堅持,心裡也知道這是個閒不住的。

悶了這半日,倒也要怕心裡憋出事來。

橫豎是儲秀宮的閒事,熬不得什麼心血,她就屈了屈膝,道:“奴婢這就去。”

尚宮局的司記何氏如今就住在鳳池宮裡,要尋什麼名錄再便捷不過的了,沒有多大工夫,阿敏就帶著一本冊子進了門。

那冊子倒並不很厚,這一回的大選委實有些倉促,能從初選裡留下名來上了冊的人也並不很多,容晚初隨意地翻了翻,袁沛娘的名字不前不後的,六品的出身實在算不得什麼貴女,但同在幾名低品小官家的女兒當中,她又是排在極前列的了。

姓名後頭還跟著椿、萱的名諱,連同籍貫、宗族、判詞都注得詳細,因此一個人倒有好幾頁可寫。

容晚初目光隻在袁沛娘的名字上一掃,就不大有興致地翻到了彆處去。

這冊子上的名字,原本她都並不認得的——就是上輩子,她們同她也不曾有過什麼關聯。

但她翻過某一頁的時候,卻忽然“咦”了一聲,道:“父,禦史中丞翁諱博誠……這個翁明珠,明日請進宮來教我見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