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惜芳菲(3)(2 / 2)

說曹操,曹操就到。

侍女的聲音在簾外響起來,帶著些小心翼翼的,唯恐打擾了房中人的謹慎,道:“翁姑娘求見娘娘。”

殷長闌放開了手,向後靠在了迎枕裡,道:“去罷。”

他語氣有些懶散,容晚初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微微抿起了唇,道:“我去一去就回來。”

殷長闌輕輕地哼笑了一聲,聲音太過輕微,以至於難以分辨這一聲裡的情緒。

翁明珠在前頭的小偏廳裡坐立不安地等待著。

容晚初從回廊角裡露出身形來,她就從椅子上站起了身,三步並作兩步地迎了出去,挽住了容晚初的手臂。

一雙水靈靈的眼睛裡紅通通的一片,像隻兔子似的。

一看就是剛狠狠地哭過一場。

容晚初拍了拍她的手,緩聲道:“這是怎麼了。”

翁明珠聲音還悶悶的,有些未歇的哽咽,道:“娘娘,方才尚宮局的姑姑來同我說,明日我就能回家去了。”

她住在鳳池宮裡,受容晚初的庇護,尚宮局對她不敢造次,態度也十分的殷勤恭敬。

容晚初聞言就微微地笑了笑,道:“這是件好事,怎麼反而掉起淚來。”

翁明珠有些赧然,逃避似地轉了轉頭,道:“給您添了這麼多麻煩,您還為我費了心,實在是……實在是羞愧。”

聲如蚊蚋似的。

容晚初笑了起來,道:“這也值當是個事。”

她溫聲安慰道:“好了,好了。既然得了消息,就收拾、收拾,明日裡等著回家去。我使人給你家裡遞個信兒,教他們知道明兒到宮門口來接你。”

翁明珠抿著唇,眼睛亮亮地看著容晚初。

她不是一個善於矯飾的人,眼睛裡頭的不舍幾乎全然沒有掩飾,但她就這樣看著容晚初,到最後也沒有說出“舍不得您,往後還能不能常來看您”這樣的話。

即使是天真如翁明珠,也朦朦朧朧地知道,宮裡隻有貴妃娘娘一個人,對娘娘才是最好的。

往後出了宮,內外有彆,就隻有三節兩壽、宮宴朝賀的時候,才能見一見了。

她會在家裡悄悄地燒香,替娘娘祈福、保佑她一生安泰,長命百歲的!

小姑娘的小心思,容晚初並不清楚。

她看著翁明珠麵上一時歡喜,一時怏怏,又問她道:“是不是我來的太不巧啦?阿訥姐姐都替我去通報了,我才知道原來陛下也在您這兒……”

容晚初微微地笑了笑,沒有說話,隻是默認了。

翁明珠原本攙著她的手臂,在遊廊裡緩緩地走動,這時候就頓住了腳,道:“那您快回房去吧。”

她赧然道:“我就是太歡喜了,沒有忍住來找您說說話,打擾了您和陛下相處,就是我的罪過了。”

她麵上神色澄澈,站在地下眼神真摯地看著容晚初,還輕輕推了推她的手臂。

容晚初不由得笑了笑,道:“好。”

她招了招手,在廊底等著侍奉的青女就趨近來,聽她吩咐道:“送明珠回去,我給的東西都替她收好了,一並帶回家去。”

又回頭看翁明珠,溫聲叮囑道:“明日我就不送你了。往後家去,倘有什麼事,就悄悄地給我遞個消息,我替你做主。”

翁明珠頭點得小雞啄米似的,看著容晚初由人服侍著離開了,小姑娘站在原地,眼睛一眨,無聲無息地流出淚來。

容晚初出門的時候不久,再回到暖塢裡來,殷長闌還如她出去時的一樣,斜斜地倚坐著,低頭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手裡的書。

容晚初前頭看那冊遊記看到一半,著者是個前朝不甚得誌的書生,在序中自陳落第之後立誌遊遍山河,但在容晚初看到的部分裡,還隻是在寫西北、北境的風光見聞。

這些地方,原本都是殷長闌曾鐵騎踏遍的所在了。

她不由得微微地笑了起來,道:“七哥看他寫得如何?”

殷長闌翻著書的時候態度漫不經心的,並沒有看得多認真,忽然被她問了一句,就挑了挑眉,道:“遠不如阿晚當日的詞章。”

容晚初忍不住輕輕啐他一口,道:“你見過什麼好的。”

殷長闌卻合了書,低吟道:“浩歌昔向天闌越。萬裡寒來玉關雪。舊帳弓刀猶照夜。”

小小的女孩兒,跟在個草莽將軍的身邊,看的是早梅風,旌旗烈。寫的是邊庭月,君侯血。

少年時新愁賦儘的塗鴉之作,如今被男人低沉而微啞的聲音徐徐誦出口,讓容晚初一時覺得臉上都燒透了。

她探臂掩上了殷長闌的口,水潤的眸子盯住了他,控訴似地看著,道:“你還說出來!還不快忘了,再不許提的。”

男人的頷上有了淺淺的絨須,在麵上看不出來,貼在手掌柔軟的皮膚上,就略生出分明的觸感。

殷長闌還在笑,嘴角微微挑上去的時候,溫熱的唇/瓣就蹭過了細膩敏感的掌心。

容晚初下意識地蜷了蜷手指。

殷長闌迎著她的視線,抬手將她的手握住了,微微用力,將女孩兒帶到了自己的身邊,低低地道:“阿晚的每個字,我都記在心裡。”

他聲音低沉,像是帶笑,又像是認真的苦惱,道:“阿晚要把我怎麼辦?”

他一雙眼又深又黑,凝視著容晚初的時候,幾乎要把她拉進不見底的漩渦中去。

女孩兒被他握著手,力氣並不大,卻讓她不由自主地貼近了他,不盈一尺的距離,連他喉結滾動時微微牽動的皮膚都看的一清二楚。

她一時之間連回應都忘了,隻能身不由己地回望著他。

殷長闌卻揉了揉眉,有些無奈地低低笑了起來。

他溫聲道:“傻丫頭!”

他拂過容晚初又乖又明媚的眼,攏著她的肩,引著她在他身邊坐下來,交錯之間鼻息拂過她的頰和耳,小姑娘的手指在他掌心裡無措地握緊了。

他捏了捏容晚初的臉,道:“這個時候,還不斥責我,推開我。就這麼一點都不知道保護自己!”

容晚初恍回神來,嘟呶道:“還不是你欺負我。”

她一雙眼左右瞟著,隻再不肯落在殷長闌的身上。又想著怎麼打破這教她羞窘的氣氛,又不舍得叫了服侍的人進來打擾,一時又覺得口舌都有些發乾。

炕上的小方桌之前被她踢得遠遠的,攢盒半蓋著蓋子,露出裡頭攢金簇紅的果子來。

容晚初的視線落在上頭,就像見了救星似的,推開了殷長闌偏過來的肩,嬌嬌地道:“我渴了,快替我剝個凍梨子吃。”

想做出個頤指氣使的樣子來,落在殷長闌的眼睛裡,卻隻覺得她嬌憨可愛。

男人看了她一眼,微微含/著笑意,果真起身去替她拿果子。

容晚初在他那分明溫柔的一眼裡,一顆心卻像是受到了什麼危險和脅迫,無意識地“怦怦”劇烈跳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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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儲秀宮裡滯留了小半年的嬌客們,容晚初又重新忙碌了起來。

她也說不清楚這樣的忙碌裡有幾分是年下宮宴確有其事的紛忙,幾分是因為那一日男人讓她莫名生出的危險感在作祟。

好在殷長闌的正事也空前地多了起來,年下各部京官的考課,外官也有一部分到了回京述職的時候。

容晚初並不知道他每天具體做著什麼,但從他的來去匆匆,和李盈三言兩語的通風報信裡,感受到某種山雨欲來的氣氛。

今年是升平皇帝登基的第一年,也是殷長闌再世為君的第一年。

升平留下了一個瘡痍滿目的爛攤子,容晚初親自經曆過,她知道躺在這副殘骸上,倘若醉生夢死,也能享得十年的花月太平。

但殷長闌從不會。

她說不清心裡是擔憂多一些,還是驕傲更多一些。

容嬰進宮來見她。

他眉宇間有些罕見的憂慮之色,屏退了左右之後,開門見山地問她:“你知道皇帝最近在做什麼?”

容晚初替他斟茶,氣定神閒,皓白纖細的手腕上掛了枚水潤潤的翠環,執著壺的手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

水聲潺/潺地傾在盞裡,容晚初聲音溫和又寧靜:“我知道。”

容嬰定定地看著她,半晌有些脫力似地仰了仰頭。

他道:“他這是狂妄。”

“哥哥。”容晚初忽然喚他,隔著茶煙和香霧,女孩兒目光明亮,像一顆寒夜裡無聲閃爍的星子。

容嬰聽見容晚初緩緩地問他:“什麼不狂妄?任由世家大族把持朝政,恢複兩、三百年前,天下人隻知郡望,不識天子的舊貌,便不算得狂妄?”

“前溯四百年再之前,朝廷以孝廉取士,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士庶之間,如隔天人……哥哥覺得,這樣的天子,便不算得狂妄?”

容嬰微微一滯。

他對上妹妹清冷而澄明的眼,忽然之間有些難言的狼狽。

他低聲道:“晚初,你也是……”

容晚初卻微微地笑了起來。

她溫聲道:“哥哥,這話在你我之間,倒不必說。”

容嬰嘴角深深地抿了起來。

容晚初望著他在她麵前不掩飾凝重,因而微微顯出凜冽之意的眉眼,心裡像是一半浸在冰水裡,一半架在火焰上。

容嬰,他們是骨血不分的兄妹,他一直關愛著她,也把她當作至親的骨肉,在她麵前沒有矯飾和遮掩。

容晚初乍然之間心痛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