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惜芳菲(4)(1 / 2)

第五十一章、惜芳菲(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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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晚初緩緩地道:“哥哥, 時移世易,朝廷不再是當年的朝廷, 士族也早就不再是當年的士族了。”

“滿朝公卿, 人人都有自己的念頭, 士子當廷血諫, 就稱得上死國死社稷, 誰會說裡頭多少不過是黨爭伐異而已?”她微微地笑了笑, 那笑容落在容嬰的眼睛裡,也是漫漶而譏誚的:“倘若今日士人真有當時遺骨,又哪裡輪得到容玄明定國□□?”

隔著淡薄的煙水,容晚初望著容嬰的時候,眼眶仿佛都有微微的凝澀。

原來他們之間的分歧,並不在“容玄明”這個人身上,甚至也不在“容”這個姓氏上。

她一句話落,一時之間竟難再發出聲音來。

容嬰神色冷峻。

他是溫柔而俊美的麵相,隻在征塵未洗的時候有少許鋒芒淩厲之感,當換上了富貴鄉中的輕裘緩帶, 便如一株玉樹翩翩生在了庭階, 有種難以言喻的雅秀。

容晚初也有很多年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神情了。

乃至上輩子的後來,她與容嬰漸行漸遠, 離心離德——那個容嬰,也是越來越貼近於“君子如玉”的模樣。

容晚初在這片刻的失神裡, 不知為何生出一種刻骨的孤獨。

她低聲道:“哥哥, 我們同他們又有什麼相乾呢?”

她語氣悵然, 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灰意冷,讓容嬰悚然而驚。

他當即傾過身子來,一雙眼探尋地凝視著她的麵色,問道:“晚初,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容晚初搖了搖頭。

容嬰咬了咬牙。

他問道:“誰同你說了什麼?皇帝不信任你?他欺負了你?”

扣在沉檀色桌麵上的手指上暴起了青筋。

容晚初忍不住歎息。

她搖了搖頭,道:“沒有人欺負我,哥哥,是我自己心裡難過。”

容嬰定定地看著她,半晌,微微地鬆開了緊扣的手指。

他沒有說話,隻是沉默著,容晚初低低地垂下了睫,溫聲道:“我和哥哥之間,無須那些虛言。哥哥,士族也罷,容玄明也罷,所求無過是一姓一氏千秋萬代。可是容氏是不是千秋萬代,究竟與你我何乾?”

容玄明從來不想做什麼割據一方的豪強。

他的野心若是僅止於此,那他早就可以做到了。

上輩子也不會再籌謀十年,終於萬無一失地逼了宮。

他隻想做垂禦九州的帝皇,乃至他做了皇帝之後,對付這些吸血蟲一樣的士族,手段隻會比兩百年前的殷揚、比今日的殷長闌更淩厲——他更不會容忍,這群人趴在他的王朝上,繼續滋養自己的榮光。

那個時候的容嬰,那麼堅定地站在容玄明的身邊,維護著容氏的利益。

相比之下,這個時候的哥哥啊。

還懷著一腔天真的“歸屬感”和“自我認知”。

她甚至或許要為此歡喜,因為至少他——還沒有來得及變成後來的那一個。

容嬰道:“正因如此,才更要撥亂反正。使天下人知道,真正天下為公的士人,究竟該是如何的模樣……”

容晚初卻打斷了他的話,道:“天下人自有天下之公。”

她聲線漸啞,桌上茶水的熱在眼中蒸上了霧氣,她低低地垂著頭,道:“可是我和娘/親隻有你了,哥哥。”

容嬰看不到她的表情,也聽不清她聲音裡的沉黯。

他一顆心霎時間揪痛起來,下意識地道:“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來,幾乎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沉聲道:“你好好休息……若是出了什麼事,隻管叫她們來找我……”

容晚初眼睫低垂,輕輕地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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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嬰離開鳳池宮的時候,神色還有些沉鬱。

他拒絕了容晚初替他交代便轎的安排,看著女孩兒難掩關切與遲疑之意的眼,沉默了片刻,溫聲安慰她:“我會好好考慮的!”

容晚初微微地點了點頭。

容嬰沒有乘轎,就有兩個宮侍在前後引路、服侍,沿著甬道一路往外去。

這一帶原本十分寧靜,即使是白日裡也少有人行,路邊的山石、樹椏、亭榭飛簷上,處處都有半冬沉下來的積雪,在明燦的日色裡折著耀眼的光。

容嬰腳下不疾不徐地走著,萬籟俱寂裡獨存的跫音響在耳畔,讓他的心思也慢慢地沉澱下來。

前頭卻有人輕輕地“呀”了一聲。

細碎的腳步聲紛亂了一陣子,容嬰被打斷了思緒,微微抬起頭來。

迎麵碰上來的人已經退到了甬道底下不遠的一處小亭子裡,亭前連通的小徑上餘雪未掃,新布上幾行窄小的足印。

容嬰沒有轉頭窺視,隻稍稍立了腳,向著前頭揖了一揖,道:“臣冒犯了。”

“容將軍。”

出乎容嬰意料的,與他應答的竟然不似是宮人,而是一道低柔清冽的女聲,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那聲線裡還有微微的顫抖:“是我不察,衝撞了將軍,還請將軍不要見怪。”

容嬰頓了頓。

在他身邊引路的宮侍已經跪了下來,行禮道:“奴婢見過德妃娘娘。”

原來是德妃。

容嬰稍稍回憶,就想起這位與妹妹一同入宮,封號為“德”的少女,該是出身霍氏的那一位。

國子監祭酒霍遂霍大人的嫡孫女。

與晚初在閨中曾有交遊。

他低垂下頭,道:“德妃娘娘寬仁。”

萍水相遇,一個是外臣,一個是帝妃,不過儘了禮數就該錯身而過。

霍皎沉默了片刻,就在容嬰準備主動提出告退的時候,她卻重新開了口,低聲問道:“容將軍,我多日不曾見到我祖父,不知他老人家身體如何?”

容嬰寧聲道:“霍大人老當益壯,精神頗為健朗,想來娘娘不必擔憂。”

霍皎低低地垂了眼睫。

亭子比外頭的甬道高上三、四階,她站在高處,能清楚地看到年輕的郎君長身玉立地立在當下,眉眼俊美而溫和,態度疏離清朗,像一株觸不可及的玉樹。

霍皎眼中微微一熱。

她屈了屈膝,道:“多謝容將軍。將軍請先行。”

容嬰拱手重新道了一聲謝,高挑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甬路的遠處。

霍皎在亭中靜靜地站了許久。

身邊的侍女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娘娘,這外頭怪冷的,仔細吹了風。”

霍皎徐徐地歎了一口氣,喃喃地自語道:“祖父年事漸長,我心裡實在是憂心,隻恐他們怕我擔心,不肯對我說句實話。”

那侍女陪笑道:“霍大人是國之棟梁,定然是吉人天佑的,何況如今容將軍也說了無礙,可見娘娘一片純孝之心,連老天爺也是長眼睛的。”

霍皎眼睫微閃,淺淺露出一個笑來。

那侍女見她展顏,忙趁勢笑道:“時候也不早了,您不是說要去見貴妃娘娘的?”

霍皎卻看了她一眼,緩緩地笑了笑,道:“不了,時候也不早了,打擾了貴妃娘娘,我心裡倒過不去。”

那一眼不知何故,倒把侍女看得心驚肉跳的,硬著頭皮道:“那如今娘娘……”

“回宮去。”霍皎拂了拂袖,靜靜地道:“恰好我有些事要處置。”

仍舊搭了侍女的手,身後跟著的使喚宮人就簇著她重新踏雪回到了主路上,往來的方向回身去了。

更遠些的小榭裡,卻有人抽身掩上了半扇窗子。

穿著暗茶色比甲的宮人目送著霍皎一行人離開,自己出了小榭的門,像隻靈巧的鬆鼠,很快就沿著曲曲折折的小徑消失在林石深處。

甄漪瀾親自提著小泥壺在澆花。

宮人戰戰兢兢地跪在一邊,低聲回了一回話,她就把手裡的壺丟在了一邊,饒有興致地問道:“果真如此?德妃娘娘都問了些什麼?”

“隔得太遠了,奴婢並沒有聽清。”那宮人瑟瑟地道:“隻是一問一答,容將軍就先走了。”

她心裡隱隱地覺得有些不好,仿佛陷進了什麼不該牽扯的危險事端之中,但對上甄漪瀾含/著笑意的眼,又覺得毛骨都生出寒意來,隻能又磕了個頭,道:“德妃娘娘前頭先避到亭子裡去了,容將軍也沒有抬過頭的,奴婢看著都規規矩矩的……”

甄漪瀾微微笑了笑。

她漫不經心地道:“不過是偶然遇見,值當個什麼,你倒是替老天爺操心起來。”

那宮人不敢說話。

甄漪瀾嘴角高高地挑了起來。

她閒話似地道:“貴妃娘娘都出了閣了,容將軍卻還沒有說親事。這世間的事,真是誰也想不到的。”

一旁的琥珀把那宮女瞥了一眼,湊趣似地道:“娘娘想必是想起大/爺來了。”

“一樣的哥哥,我家裡那個,娶了嫂子就再難想起妹子來了。”甄漪瀾噙著笑,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可見這嫂子還是要和自己投契的好。”

那宮人並不是甄漪瀾近身侍奉的,這時候頭上都是冷汗,自覺有些無地自處。

甄漪瀾卻很快就盥了手,回身歪到了榻上去:“罷了,本宮今兒乏得很。都出去吧。”

那宮人不著痕跡地出了一口氣,琥珀側頭將她看了一眼,笑吟吟地拉著她一同退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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