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惜芳菲(4)(2 / 2)

日色未斜,擷芳宮裡卻早早地閉緊了門戶。

霍皎回了宮,就先交代儀門裡服侍的粗使宮人:“把門都給我落了鎖。”

廊下使喚的人不曉得底裡,見她一張皎月容顏上覆了微霜,不敢造次,就順從地將四角宮門都嚴嚴地閉了。

鐵梨木包銅雕漆的宮門,合攏時需要三、五個有氣力的壯碩嬤嬤協力,門軸上了足油,轉動的時候依然發出“吱嘎”的粗咽聲響。

沉悶的聲音聽得站在霍皎手邊的侍女心裡頭一跳一跳的。

她低低地垂著頭,扶著霍皎的手臂,一聲也不出,像一隻會喘氣的木頭人。

眾人擁簇著回了正殿裡。

霍皎落了座,就有機靈的小宮人端上了暖熱的茶:“娘娘散一散寒氣。”

手腳都比平日裡利落許多。

霍皎接了茶盞,先吩咐道:“宮裡有多少服侍的人,一個都不要少,都叫到這裡來。”

她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是悲。

她平日裡話少事也少,瑣事都不怎麼經心,全是身邊的尚宮朱氏打理,宮人看她都有些距離感,還不如朱尚宮更能讓人恐慌。

有人遲疑了一瞬,就含/著笑應了聲“是”,到外頭通傳去了。

霍皎垂著眼,淺淺抿了口茶。

朱尚宮並沒有陪著她出門,是聽到她回宮的消息才迎了出來的,躬著身在她身側,低聲問道:“娘娘,可是有什麼不適口?”

霍皎搖了搖頭。

朱尚宮稍稍放下些心,就把跟著霍皎出門的一眾宮人掃視了一圈。

霍皎身邊原本有兩個從霍家跟出來的人,卻不知因為什麼緣故,在進宮的第一個月,就被霍皎親自發配到了外頭去做雜使。

如今她身邊的侍女也是朱尚宮後來自行簡拔的。

朱尚宮肅了張臉,一圈宮人就麵麵相覷地垂了頭,誰也不敢做聲。

朱尚宮微微皺了眉。

她又俯在了霍皎身畔,輕聲問道:“是誰惹了娘娘不歡喜?”

霍皎仍舊微微地搖頭。

擷芳宮裡人手並不旺/盛,掌事姑姑出去傳了一圈,連灑掃、修枝的粗使宮人都得令趕了過來,按品站在了殿裡殿外。

那女官進門來複命:“回稟娘娘,人已經儘數來齊了。”

霍皎淺啜了幾口溫茶,聞言就抬起頭來。

她動作不疾不徐,目光在貼身的侍女麵上一掃,又向外靜靜看了幾個人,聲音清冷地道:“今日凡攛掇過我出門的,都自己站出來罷。”

侍女聽荷的麵上微微有些色變。

霍皎並沒有看著她,她悄悄地抬起頭來,瞄著霍皎的神情,又看著廳中的其他人。

有個粗使的宮人先從隊列裡向外挪動了兩步,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道:“奴婢多了一回嘴,奴婢罪該萬死,娘娘……”

她一句話沒有說完,已經有彆人跟著挪了出來,戰戰兢兢地伏在地上。

霍皎微微頷首,麵上神色平靜,仿佛在靜靜地聽著。

前頭那宮人就道:“奴婢是茶房裡掌水的,前頭給娘娘上茶的時候,聽聽荷姐姐提了一嘴,就湊了個趣兒,奴婢再不敢了。”

“砰砰”地磕頭。

聽荷眼前一黑。

她就站在霍皎的身邊,這時覷著主子麵上的神色,一咬牙,“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就抱住了霍皎的腿,道:“娘娘,奴婢是一時興起,想著娘娘鎮日閉在宮裡頭,不如出去散一散心,也看看外頭的風光……”

“嗯,我知道。”

霍皎眼睫微垂,視線落在神色惶恐的侍女身上。

她語氣沒有什麼波動,聽荷聽在耳中,不由得極輕微地鬆了口氣,卻乍然撞上了她不帶感情的目光。

侍女頃刻間悚然。

霍皎已經握住了她搭在自己膝頭的手腕。

清冷如玉的少女,手足也時常有些握過霜雪似的冷,乍然覆在聽荷的腕上,讓她從骨子裡生出一種森森然的涼意來。

霍皎垂眸注視著她,慢慢地道:“朱姑姑,把這幾個的房間都抄撿抄撿,看一看最近都在同什麼人走動。”

聽荷整個人都愣住了。

朱尚宮麵上微微有些複雜,利落地屈了屈膝,道:“是。”

就招手點了幾個人,直奔廊下去了。

“不,不。”錯雜的腳步聲驚醒了聽荷,她抓/住了霍皎膝上的衣料,手指有些痙/攣的意味,嘶聲道:“娘娘,娘娘,奴婢沒有,奴婢待您一心一意。”

光潔的緙絲滿宮花裙擺,被扣進手裡握得皺了。

霍皎在她緊蜷著不放的手背上拍了拍,聲音輕緩地道:“倘若是我冤枉了你,我也不會讓你白白受苦。”

她掌心除了冷,還有微微的潮/濕,聽荷在這恍惚之間,有些荒唐地覺得,不是她一個人在戰栗,她的主子也在微微地發著抖。

侍女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

霍皎像尊冰塑似的,靜靜地微垂著頭坐在椅子裡。

殿中殿前站滿了人,卻沒有一個人敢於發出聲音來。

仿佛掉一根針在地上,都能聽到徹耳的聲響。

風吹過宮闕間深深的庭戶,把中庭梅樹的枝丫吹得紛紛搖曳,開過極盛的梅花飄搖地拂落下來。

成行的腳步聲去了又返,朱尚宮帶著人,腳步穩健、麵容冷肅地進了門。

眾人手中都空空,獨她一人手裡端了個木匣子,裡頭擺著成排的釵簪,新炸過的金飾在日光裡閃爍著刺眼的光。

見慣寶器的宮人打眼一掃,就知道裡頭全都是十成十的足金,短短的發簪有小指頭粗細,做工十分的粗糙,是大街上隨處一個銀樓都能傾出來的模子。

聽荷癱倒在地上。

霍皎目光在木匣子裡轉了一圈,問道:“都在這裡了?”

“都在這裡。”朱尚宮聲音微沉,道:“娘娘平日寬和體恤,旁人的房裡有的都是咱們宮裡的賞賜,隻有聽荷的屋子裡。”

她目光在另一側跪著的幾個人身上剮了一剮,低聲道:“奴婢無能,沒能找到有款的物件。”

“不會有款的。”霍皎麵上沉靜,仿佛對此毫不意外,隻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她道:“背主的棄子,杖斃吧。”

聽荷猛然抬起頭來,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輕易的處置。

一向最是萬事不掛心的德妃娘娘……

她哀聲道:“娘娘,奴婢知道錯了!奴婢並沒有做出什麼事來,她們隻要您走那條路往貴妃娘娘宮裡去。”

她跪在地上,對著霍皎清冷不帶情緒的眼,不敢再冒犯地抱她的膝足,就“砰砰砰”地磕頭,額上的青紫很快滲出/血跡來:“娘娘,您身正不怕影子斜,奴婢願意在陛下麵前作證,您與……”

“還不堵了嘴。”霍皎微微垂著眼,道:“等著她在這裡滿口地咬,平白壞了朝中重臣的清譽?”

朱尚宮也知道不好,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去,手中一時沒有帕子,就拿手掌卡進了聽荷的口齒間去。

侍女“嗚嗚”地叫著,拚命搖著頭,一雙眼裡都是絕望。

朱尚宮籲了口氣,另一隻手摸索著掐住聽荷的側臉,用了巧勁一掐,卸了她的下頜,才騰出手來將人縛了。

粗使的宮人上前來,將人扣著肩拖了出去。

霍皎在殿中環顧了一周,道:“今日之事誰露出一言半語,皆同此例。”

她語速輕緩,還是平日裡疏離清冷的模樣,但趴伏在廊下受杖的侍女雖然被卸了下巴,仍有模糊而慘烈的痛號聲傳進來。

眾人蒙她視線所至,都不由得生出一層冷汗來,齊齊地應“是”。

霍皎就對著朱尚宮輕輕點了點頭,站起身來獨自往後殿去,把哀嚎聲、杖擊聲和眾人大氣也不敢喘的沉默都拋在了身後。

-

設在擷芳宮東塢裡的佛堂,佛前的香火已經燒到了儘處。

炷頭上的紅點最後亮了亮,隱進爐中的灰層和粟粒裡,一縷淡薄的煙氣升騰起來,檀香的氣味就散進虛空。

有陣微顯急促的腳步聲從堂外的遊廊裡趨近,霍皎扶著窗格下泥青的磚麵,腳下的步伐越走越急,到門口的時候,身形都有些不穩,在高高的紅漆門檻上絆了一腳,撐在楹柱上穩住了身子。

她倚著楹柱,微微地閉了閉眼。

帛質的經幡布置上來的時日未久,貼近的時候能依約嗅到一點佛檀香氣,淺淺的苦和凜冽,讓她的眼睛有片刻的刺痛。

她重新抬足邁進了門。

佛像靜靜地踞坐在木龕裡,沉靜而悲憫地注視著麵前的人。

霍皎的手在輕輕地顫抖著,落在香盒裡的時候,費了許多工夫,才將三支細香握住了,湊到蓮燈的火苗上去。

“信女霍皎,願將此功德,儘數回向容將軍嬰。”她喃喃地念誦著,香頭浸進了油盞,抽/出來的時候就燃起了一團火焰,少女抖著手扇了扇,火苗“呼”地漲大了些,才慢慢縮回去、慢慢地燒滅了,隻剩熒紅的光點幽幽地繼續燃燒。

她將香炷插/進銅爐裡,一截暗白的細灰跌下來,掉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有一點微微的餘灼。

“願以此功德,保佑容將軍嬰,永安長泰,武運昌隆。”霍皎沒有在意那一點香灰,收回雙手合掌在胸前,跪坐在佛龕下的蒲團上,眼睫微合,神態虔誠,靜靜地低吟。

經文冗長而艱澀。她身軀原本始終有些止不住的顫抖,隨著閉目輕誦而終於漸漸平靜下來。

香火微微明滅,一束香又要燃到了終焉。

霍皎將一卷早已熟諳的經文誦到了頭。

她睜開眼來,怔怔地看著爐中閃爍的紅點,忽然輕聲道:“菩薩,他不記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