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殿前歡(1)(2 / 2)

她沒有說話,甄漪瀾也不覺得掃興,宮人在床前安置了椅子,她就坐了下來,握著霍皎的手,殷殷地說了許多話。

容晚初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一時也頗有些其樂融融之感。

外間的鐘響了一回。

容晚初就站起身來,道:“擾了霍姐姐這些時候,我那裡還有一攤子事,實該回宮去了。”

霍皎沒有留她,就清淺地笑道:“娘娘恕我實不能起身相送了。”

“哪裡要你送。”容晚初握了握她的手,甄漪瀾卻也不動聲色地起了身,道:“德妃妹妹病體未安,我也不多叨擾了,就同貴妃一道回去。”

同容晚初一道出了擷芳宮。

鳳池宮貴妃的翟首青轂華蓋車和解頤宮賢妃的紫帷油壁車肩並肩地停在係馬樁前頭。

甄漪瀾一路都緊緊跟著容晚初,嫣然含笑,一副似有話說的樣子,讓容晚初回眸打量了她一眼,含笑道:“甄姐姐可要上我的車?”

甄漪瀾微微笑了笑,欣然地道:“如此就叨擾貴妃娘娘了。”

容晚初一時摸不清她的來意,與她一道上了輦車,就微微地合了眼養神。

甄漪瀾卻像是心神還沉在擷芳宮似的,忽而若有所感地長籲口氣,道:“心病還須心藥醫!”

容晚初不動聲色地彎了彎唇,道:“冬時氣燥,就是有些時症也是常有的事。我瞧著霍姐姐精神還好,想來是那些個太醫下些太平方子,為了不擔申斥,就全推到心病上頭去。”

她笑道:“橫豎也不能有人鑽進心裡頭,瞧清楚是不是真個有病!”

甄漪瀾被她這樣當臉噎了回來,隻微微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

她與容晚初在鳳池宮門口作彆,又上了自己的車輦。

車聲轆轆,行走在禁宮的青石甬路上有輕微的顛簸。

侍女琥珀跪坐在車廂的地板上,替她重新染了一回指甲,拿細絹把鳳仙花汁密密地包上了。

甄漪瀾垂著眼打量著滿手的細帛,麵上的神情喜怒莫辨。

琥珀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娘何以沒有把那日……她同容大公子……”

甄漪瀾斜斜地睨了她一眼。

琥珀就不由自主地噤了聲。

甄漪瀾將手搭在了車廂的擱木上,纖細白/皙的手指也隨著輦車行走而微微顫動。

她嘴角一深,似乎露出個溫柔而模糊的笑容來:“一入宮門深似海,重幃深下莫愁堂。這又不是什麼令人歡喜的好事,驚動了貴妃娘娘,豈不是反生不美。”

琥珀聽得半懂未懂,卻難以抑製地生出一點凜冽寒意來,深深地埋下了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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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歲之夜是宮中的家宴。

升平元年的除歲夜,宮中的人丁比泰安年更簡薄許多。泰安皇帝駕崩後,昔日的嬪妃媵妾都被鄭太後以雷霆手段送走,進了西山皇陵寺為大行皇帝祈福。

原本在這個時候該已經得了正經封位,進入後宮填補空缺的秀女們,偏偏又都被容貴妃以“天子恩恤”的大義遣回了家。

以至於這一年的宮宴裡,與座的女眷竟隻有太後鄭氏、貴妃容氏、賢妃甄氏、德妃霍氏,加上並沒有被乃父牽連而保留了封號的馥寧郡主殷/紅綾。

加上天子本人,和十二皇弟、尚在繈褓之中的殷長睿而已。

寬闊軒麗的殿宇中高爐流香,金泥設地,來自西域的舞姬腳踝上縛著紅綃和金鈴,在芙蓉花飾的犀皮巨鼓上翩翩起舞,鼓聲與伶人掌中的絲竹聲宛轉相和。

撥弦子的樂工停了手,用玉片打了兩節拍子,就撮起唇來,喉帶震動著發出起伏的歌吟。

酒過三巡,鄭太後手中執著高觴,將殿中寥寥的幾桌席案環顧一周,麵上忽然顯出頹意。

她舉尊向殷長闌,規誡式地道:“皇帝崇簡崇孝,哀家心中寬慰。隻是我殷氏皇族,受天之命二百載,如今竟顯出如此凋零之態,皇帝不可不以為誡。”

年輕的皇帝穿著玄色的袞服,山川星辰和蟠龍黼黻的章紋在他襟領肩背蔓延而下,因為宴飲的緣故除去了冕旒,露出一張俊美而凜冽的臉。

這張臉正微微地垂著,修長的指掌握著雙牙鑲銀筷,在碟中一段魚腹裡仔細地翻動,箸尖碰上一截晶瑩透白的細刺,就搛住了丟在一旁。

他神色專注,以至於鄭太後說話的時候,隻得到了他微微的一個抬首。

鄭太後等了片刻,沒有得到該有的回應,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酒樽。

金木相擊,發出一聲略顯沉悶的輕響。

馥寧郡主殷/紅綾附鄭太後席案而坐,這時膝行兩步靠了過去,握住了鄭太後的手臂,嬌/聲笑道:“姑母,您這裡的山桃糕還吃不吃?我品著今兒做的實在是好,您賞了我吧。”

鄭太後看了她一眼,跟著微微笑了起來。

殷長闌將那一碟魚肉裡頭的刺都剔掉了,轉頭吩咐身邊的小內監道:“給貴妃娘娘送去。”

一麵放下了筷子,拿過托盤裡的軟巾,慢條斯理地擦著手,道:“母後說得甚是。朕受命於天,牧天下生靈,自然要以百姓之疾苦,為朕之疾苦。”

他語氣徐緩,但話裡話外的意思並不教鄭太後滿意。

鄭太後原本已經舒展的眉頭重新淺淺地凝了起來。

殷長闌視如不見。

小太監已經將那碟天子親自剔出的魚腹肉放在了容貴妃的桌案上。

殷長闌側過頭去,目光毫不遮掩地落在了容晚初身上,對上少女淺淺噙笑的麵龐,嗓音溫和地道:“舊歲既除,萬象應新,朕即易年號‘天賜’……”

“以示朕上順天意,不折此心。”

天賜,天賜。

誰是皇天之賜?

鄭太後麵色微青。

她深深地看了容晚初一眼。

容晚初麵上從殷長闌說出那句話開始,就毫不避諱地掛上了笑意。

她迎上鄭太後的視線,嘴角猶自高高地挑著,甚至稍稍擎起杯來,道:“太後娘娘恩澤仁愛,是臣妾等的表率。”

她笑盈盈地道:“臣妾賀太後娘娘鬆鶴遐齡,福壽無疆。”

鄭太後看了她半晌,她就隻是含/著笑,姿態十分的溫柔歡喜。

殷/紅綾抱起酒罍來,替鄭太後斟酒。

鬱金色的酒漿傾入碧玉纏枝的夜光杯裡,色香俱美,連聲音都低沉清越。

鄭太後微微地點了點頭,道:“哀家承貴妃的福。”

氣氛重新鬆弛了下來,仿佛這一段言笑完全不曾出現過。

打過三更鼓,宴中眾人白日裡都各有要事,殿中就撤了席。

殷長闌原本要回九宸宮去準備大朝會的,容晚初與他在階前作了彆,就獨自上了鳳池宮的輦車。

她不勝酒力,在席上隻淺淺喝了一小杯,這時就覺得頭都有些暈暈的,從上了車就靠在圍子上昏昏欲睡,螓首一點一點的,讓跟車的侍女看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阿訥輕手輕腳地在她身邊又加了兩個迎枕,把她連身子帶頭頸夾在了當中。

身邊的阿敏就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

阿訥有些莫名地看她,阿敏卻牽著琉璃窗上的簾子,示意她過來看:“陛下不是回九宸宮去了麼?怎麼車子卻跟在咱們後頭。”

她憂心忡忡地道:“如此失了尊卑,也不知道會不會讓娘娘又遭了那些個無事生非的言官彈劾。”

阿訥被她說得嚇了一跳,忙道:“可要與禦夫說一聲,給陛下讓了路?”

不過片刻,外頭的小內監卻稟報道:“陛下說直管這樣走,不要反擾了娘娘。”

容晚初倦倦地倚在迎枕當中,裡外說話的聲音傳到她耳旁,像是一陣朦朧的風聲。

她有些恍惚地覺得自己仿佛是在湘中的時候,殷揚與賀將軍白日裡切磋用兵、謀略之術,晚上教她換了少年的打扮,帶著她出去跑馬。

他好像天生就在血管裡流著揚刀躍馬的血,一般的士卒每日出操,做著比他少上一半還多的訓練,都時常一片叫苦之聲,偶爾營中休一日假,往往要往城裡狠狠地縱情享樂一次。

他卻永遠精神奕奕。

她看著他的時候,經常在想,即使他高踞廟堂,大概也永遠不須擔憂自己“髀肉複生”吧。

他的那匹烏雲踏雪在麵對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性情總是十分的溫馴,隻有在得了他的指令之後,才會負著背上的兩個人,揚蹄縱意奔馳在連綿的丘陵之間。

烏騅即使在這樣的奔跑裡也是又快又穩的,隻極偶爾地有一點顛簸,她坐在殷揚的身前,就會感覺到男人握在腰間的手忽然收緊——他與烏騅是性命相托的夥伴,卻依然會在這個時候下意識地護住了她。

耳畔的風聲呼嘯著吹過。

她束起來吊在頭頂的長發被風吹著,柔軟的鬢發散落下來,吹進她的耳廓裡,有些輕微的癢意。她忍不住側過頭去,在他襟領上磨蹭著,將那一縷調皮的頭發拂開,然而男人卻忽然笑了起來,胸腔跟著微微震動,讓她貼附的耳廓感受到無端的酥/麻。

什麼人嘛!

容晚初不由得高高地撅起了嘴。

風不知何時停歇了,跑累了的烏騅馬停下來,邁起了閒散的碎步,她的腿彎忽然被什麼折了一下,跨/坐變成了側坐,堅硬的馬鞍也忽然變得柔軟,還有了暖熱的溫度。

她模模糊糊地睜開了眼,看到男人流暢而峻刻的下頜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