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很喜歡這個妹妹,打從第一眼見著時就喜歡得很。
就仿佛是自己身上缺失掉的一塊骨肉,第一眼就有一種來自魂魄深處的熟悉親近,相處下來更處處契合。
有些話縱是說了,旁人也未必能夠理解,可有些話不必說出口,他們彼此卻也都能懂得。
家裡的姐妹這樣多,林妹妹在他心中卻是最特殊的那一個,隻恨不得日日膩在一處。
為此他也是聽進了老太太的勸,麵對姑父一點兒也不敢肆意妄為,努力做出乖巧懂事的樣子,隻希望姑父彆厭惡了他,好叫林妹妹留在他的身邊。
卻誰曾想,向來無所不能的老太太竟還會敗下陣來。
眼看事態一發不可收拾,賈寶玉又哪裡還能再坐得住呢,頓時整個人都變成了那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急得團團轉。
“好妹妹你快與姑父說你不想回去,叫姑父快彆強求了。”
麵對他的苦苦央求,林黛玉不由微微抿唇,側頭看了眼自己的父親,又看看他和老太太,而後低下頭去。
“我想回家。”
聲音很輕,卻透著股堅定。
賈母本就不好看的臉色頓時更加陰鬱了幾分。
賈寶玉則是愕然地張大了嘴,直愣愣地看著她,顯然從未想過她會這樣說。
“妹妹竟想棄我而去?”眼裡不禁流露出傷心的神色,萬分不解道:“這兩年妹妹在咱們家裡過得不快活嗎?為何一定要離去?老太太舍不得你,我亦舍不得你,你怎能這般狠心舍棄我們?難道這兩年的情分竟都是假的嗎?”
看著頭發花白的老太太那般黯然神傷的模樣,林黛玉的心裡自然也是萬分難受的,手裡的帕子無意識扯來扯去已然扯成了一塊破抹布似的,皺皺巴巴不成個樣子。
不禁委屈哽咽,“我不過是想與父親骨肉團聚,怎麼到你嘴裡就成那狠心的白眼兒狼了?我是回自個兒家去住,又並非斷絕關係往後再不上門來了,怎麼就好似那萬般罪惡之人呢?你可真真是好不講理。”
“你……”賈寶玉啞然,跺著腳急道:“你心裡惦記姑父大不了我時常陪你家去看看便是,何苦非要搬回去住?你怎麼就不懂我了呢?我死活攔著不叫你走固然是有自己的私心不假,可卻也是打心底為你好啊!”
“姑父很快就要跟三公主成親了,到那時上頭有個繼母壓著究竟能有你什麼好?好一點兒興許還對你睜隻眼閉隻眼罷了,你卻到底也是處處尷尬活得不自在,更遑論但凡她有點什麼壞心思,你怕是就該要叫人欺負死了!”
“反之,留在咱們家中多好啊?上上下下大夥兒全都寵著你護著你,憑他是誰也欺負不到你頭上來,你隻安安心心過你的快活日子就成了。虧你還自負聰慧機敏,卻如何連這般淺顯的道理都不懂?我勸你你反倒還同我急了,真真是狗咬呂洞賓,叫我說你合該叫蠢材才是。”
“你又在胡言亂語些什麼?”林黛玉惱了,“我早同你說過不止一回,三公主人好得很,待我更是極好的,你偏就不信我的話,竟不知打哪兒聽些閒話卻當了真,上下嘴皮子一磕你倒是會叭叭,可顯著你舌頭長了!”
這不就是指著人鼻子罵長舌婦呢嗎?
早就看不慣自己的寶貝兒子對著這死丫頭毫無尊嚴苦苦哀求的王夫人這下是再憋不住了,那臉“呱唧”一下就掉了,“林丫頭可真真是好一副伶牙俐齒!寶玉說這麼多還都是為了你好?你不領情便也罷了,何苦還要這般譏諷於他?”
那語氣那神情,擺明就是將“沒心肝”三個大字掛在了臉上。
隻不過她仿佛是忘了,如今的林黛玉可再不是那個寄人籬下看人臉色的小姑娘了,人家背後有人。
隻見林如海麵色陰沉語氣不善,“小孩子家吵吵鬨鬨是一回事,大人跟著摻和進去未免就有些不合適了吧?我這個當老子的還沒死呢,可不敢勞煩二太太越俎代庖來教訓我林家的閨女。”
王夫人冷不丁被刺得愣了愣,還未等她反應過來呢,她男人卻又胳膊肘兒往外撇了去。
“本就是那孽障失言在先,外甥女惱了他有何不對?偏你不分青紅皂白火急火燎趕著護犢子。”賈政嫌惡的目光掃過自己的兒子,冷笑道:“外甥女罵他罵得再對不過,堂堂男兒竟學著那等無知婦人道聽途說擺弄是非,可見是個沒出息的蠢物。”
賈寶玉向來最怕這個老子,平日裡都是能避就儘量避著些,冷不丁撞上了就如同那老鼠見了貓似的,怕得很。
這會兒被他那嫌惡冷酷的眼睛盯著,賈寶玉一瞬間門又覺得屁股隱隱開始疼了,本能地低下頭縮了縮脖子,往老太太的懷裡鑽去,不敢再吭聲。
殊不知賈政最是看不上他這般怯懦姿態,一見之下那眼神愈發憎惡,暗罵一句“軟蛋”不提。
而後又將視線轉移到孩兒他娘身上,訓斥道:“妹夫所言甚是,外甥女有她自個兒的親爹,再不濟還有老太太及咱們做舅舅的,如何也輪不著你指手畫腳教訓她,有這份能耐閒工夫你不如好好教教你的好兒子!”
婆婆、妯娌、妹子、兒子及一眾小輩、奴才……烏泱泱一堆人都在的場合,這是真真一點麵子都不留給她,恨不得連裡子都一塊兒扒了去。
王夫人當場被氣了個仰倒,嘴唇子哆哆嗦嗦好半晌一個字都沒能吐得出來。
教訓完自個兒的老婆兒子,賈政這才對著妹夫深深作揖,一臉慚愧道:“都是我治家無方,叫外甥女受委屈、叫妹夫見笑了。”
林如海的神色總算是緩和了些,歎道:“存周兄也莫怪玉兒反應大,莫怪我計較,實在是……”瞅了眼縮在老太太懷裡跟個鵪鶉似的賈寶玉,眉頭頓時微不可見地皺了皺。
“其一,三公主是我林如海的未婚妻、是我林家板上釘釘的主母,寶玉身為一個晚輩萬不該出言不遜。咱們一家人關上門往小了說,姑且勉強就算是孩子不懂事,可真要算起來,他就是在打我的臉,打我林家的臉。”
“其二,三公主身為聖上親女,身份何等尊貴?豈容他人在背後惡意揣測胡亂編排?一旦這話傳進公主乃至聖上的耳朵裡……存周兄,你想想屆時會是個什麼樣的後果。”
賈政登時就打了個寒顫,看向賈寶玉的眼神愈發凶惡。
估摸著,事後他一頓竹筍炒肉怕是又躲不掉了。
“女婿何必如此危言聳聽。”賈母緊緊摟著寶貝鳳凰蛋輕柔安撫,臉色陰沉沉的很是難看。
她原是不打算摻和的——以免叫外孫女覺著她偏心,再在心裡落下了刺,也是顧忌著女婿在,不願再激化那層不滿。
可眼看著他這般得理不饒人,攛掇著兒子對寶玉愈發惱恨,她卻是再也坐不住了。
“小孩子家不懂事,童言無忌罷了,哪裡真就那般不可饒恕了?聖上和三公主都是那天底下最尊貴的人,還能紆尊降貴同一個小孩子較真兒不成?沒有這樣的道理,女婿快彆唬政兒了,他最是老實巴交的一個人,回頭真能嚇壞了。”
仿佛她說了童言無忌人家就真不好多計較似的。
哪天若真將那些個皇親貴胄惹毛了……莫說是個九歲的半大小子,便是三歲稚兒失言闖禍,人家想計較照樣也能好好計較計較。
畢竟子不教父之過,家裡總歸是有大人呢不是。
還當是親戚間門拌嘴小打小鬨呢?一句“你跟小孩子計較什麼”就完事兒了?誰慣的你。
林如海不知老太太究竟是老糊塗了還是故意這麼說,企圖為她的寶貝孫兒開脫省得挨揍,他不知道也沒興趣去掰扯探究。
隻道:“寶玉確是年紀小不懂事,老太太卻不曾想過他的那些話又究竟是從哪兒聽來的?有道是‘禍從口出’,千百年來不變的道理,老太太定是明白的。”
賈母的神情就變得有些不自然了。
能是從哪兒聽來的?
她自個兒就沒少念叨,雖不曾說得那般直白,卻也時常是唉聲歎氣憂心忡忡的模樣。
旁人說點什麼不好聽的她更不會去製止,甚至是故意放任府裡的丫頭婆子搬弄是非、在玉兒跟前瞎攪和,這一來二去府裡也就傳得到處都是,孩子們會聽見一點兒也不稀奇。
隻沒想到寶玉這個傻孩子竟當著女婿的麵學了一嘴,如今女婿心裡頭怕是該懷疑他們家的人故意在玉兒麵前挑撥離間門了。
想到這兒,賈母不免覺得有些頭疼,有意無意的,那眼神就開始有些閃躲了。
林如海本就是個官場摸爬滾打的老狐狸,最是擅長揣摩人心,眼下見此情形哪裡還能有什麼不知曉的?
一時間門心情實在複雜,隻覺得這次回京當真處處是“驚喜”。
效忠的皇上變了個人似的,再無多少曾經的英明神武,愈發荒唐昏庸。
好端端的一個未婚妻冷不丁搖身一變成了什麼活菩薩,滿身的謎團不說,對皇上的態度更是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叫人莫名不安。
如今就連敬重信任了十幾年的嶽母大人也大不相同了,變得如此陌生,甚至……如此麵目可憎。
環視一圈這間門既熟悉又陌生的屋子,林如海頓感一陣乏味,莫名心生悵然。
恰在氣氛尷尬之際,王熙鳳風風火火的身影再次出現了。
“林妹妹的東西都已經收拾妥當了,這會兒正往馬車上搬呢,回去若妹妹發覺有什麼落下了,下回來與我說就是,指定丟不了。”
“有勞鳳姐姐。”林黛玉抿唇笑了笑,衝她微微一福。
林如海也真誠地道了謝,而後就向老太太告辭要走。
全然不知中間門又發生了什麼的王熙鳳詫異極了,脫口道:“姑父怎的這樣急?宴席早就備好了,吃過再走也不遲啊。”
“今兒就罷了,我才調職,公務上還需得多費些心思上手,待過些日子若得了閒暇,如海再在家中備上宴席給老太太和兩位兄長賠罪罷。”
“玉兒,咱們家去。”
聞言,林黛玉慌忙給老太太行禮告罪一聲,便頭也不回地追著父親的腳步出門去了。
父女二人竟當真說走就走,徒留賈家眾人獨享尷尬。
“林妹妹!”望著那道翩然遠去的背影,賈寶玉也不知怎麼的,頓感心頭一痛,拔腿就要去追,“林妹妹你彆走!”
“寶玉!”
眾人慌忙又拉又攔,誰想賈寶玉就像是突然瘋了似的,對著眾人一陣拳打腳踢,瘋狂掙紮著想要擺脫束縛去追他的林妹妹。
混亂之中,就連王夫人的眼睛都挨了一拳,當場慘叫一聲。
然而賈寶玉卻仿若未覺,動作都不帶停頓一下的,仍是拚了命的掙紮著想要出門去,臉上滿是淚痕,嘴裡不斷喊著“林妹妹”,細瞧之下神情狀若瘋癲。
賈母見之大駭,“我的寶玉啊!”哭嚎著就要撲上去,誰想卻也遭到了無差彆攻擊,被一腳踢在小腿上整個人一踉蹌,險些栽倒下去。
幸虧身邊的鴛鴦眼疾手快,方才避免了一場災禍。
賈母對此是一點兒也不生氣,看著她的寶貝鳳凰蛋那副模樣心裡就隻剩下滿滿的心疼了,滿嘴心肝肉地喚著,老淚縱橫淒淒慘慘。
然而這卻惹怒了大孝子賈政。
“都讓開!”隻見他猛地大喝一聲,上前推開人群照著賈寶玉的肚子就是狠狠一腳。
霎時隻聽賈寶玉口中發出一聲淒慘哀嚎,整個人竟飛了出去,而後蜷縮成蝦米狀抱著肚子連連痛苦呻/吟。
“老爺不可啊!”王夫人大驚失色,連自個兒的眼睛都顧不上了,慌忙撲上去查看兒子的情況。
“政兒!”賈母更是拎起了手裡的拐杖就往他身上胡亂砸,哭道:“孩子都已是這般模樣了,你怎麼還能忍心下這樣的毒手啊?哪有你這樣做人老子的,可真真是冤孽啊!”
“老太太息怒,您且再看看,他這會兒還瘋不瘋了?”
就聽見那一聲聲哀嚎中間門還夾雜著“老祖宗”呢,眼神裡滿是懼怕惶恐,哪還有一點瘋勁兒?
賈政忍不住冷笑,有句話叫做“知子莫若父”。
“這孽障不過是故意裝相罷了,好鬨騰著叫老太太去將玉兒留下呢。自幼到大都是如此,但凡有點子不合他心意的地方他就要鬨,非得鬨得全家天翻地覆不可。”
“你們都心疼他瘋瘋癲癲可憐得很,回回都隻恨不得將天上的星星都摘下來給他,我卻是奇了怪了,究竟是什麼樣的瘋病如此神奇,但凡滿足了心願便可立即不治而愈?”
這話說完,滿屋子人都安靜了下來。
細想這些年的種種,可不正是如此嗎?
回回犯瘋病都是有點什麼不滿足的事兒,而一旦老太太心疼他鬆了口,他便立即就不瘋了。
有時甚至還會拿他的那塊玉出來鬨著喊著要砸碎了它,弄得全家上下都圍著他提心吊膽。
“小小年紀便善用如此歪門左道,不顧老太太年紀大了受不得刺激,不顧他母親一片愛子之心……反倒仗著這份疼愛任性妄為,可見這就是個骨子裡自私自利、無情無義的孽障!”
賈政從來就不喜歡這個兒子,打從當年這孽障抓了胭脂起他就不喜,這些年來冷眼旁觀,他卻反倒比其他人都更了解這個兒子。
什麼乖巧招人疼,什麼生而不凡,什麼將來要有大造化……簡直就是笑話!
這孽障從根子裡就是歪的,加之這些年下來,早就被寵得無法無天自私自利至極,眼裡心裡都隻有他自個兒罷了,說什麼做什麼全憑自己的喜惡心意,何曾考慮過旁人?
是以這個兒子養到這麼大,賈政卻隻感到越來越厭憎。
若說早幾年時他還想努力一把掰一掰這歪根子,如今便是叫他管他都再懶得管了。
“你要如何作鬨皆隨你,隻一點,你若再膽敢傷著老太太、膽敢出去闖禍給家裡招惹是非,仔細我打斷你的腿!”說罷,賈政便冷著臉拂袖而去。
賈母神色複雜地長歎一聲,看著小臉兒疼得煞白的寶貝疙瘩,終究還是心疼得厲害,“快去請太醫來瞧瞧,我可憐的寶玉……虧他還是親老子,下起手來沒個輕重。”
眾丫頭慌忙上前將他抬著進了老太太的臥房。
一切都沒有發生任何改變,賈寶玉仍是這個家裡最受寵愛最金貴的鳳凰蛋,仿佛方才賈政的話不過是一場風罷了,吹過就散了。
“老太太……”也不知是出於羞愧還是彆的什麼緣故,賈寶玉默默落下淚來,不敢抬眼看人。
賈母見他這般怯生生的模樣更是心疼得無以複加,摸摸他的頭,歎道:“待過幾日祖母便將你林妹妹接過來,便是不能再長住咱們家中,也總是能夠時常往來的,偶爾小住幾日也不是不能。你隻安心就是,切不可再胡鬨作踐自個兒的身子。”
聽聞這話,賈寶玉當即破涕為笑,眼睛都亮了,人瞧著仿佛也精神了許多。
賈母頓時心念一動,放在心裡琢磨許久的那個念頭愈顯強烈。
瞟了眼一隻眼眶烏青的王夫人,暗暗下定了決心。
“愛哥哥你怎麼樣了?很疼嗎?”史湘雲撲在床邊小心翼翼地問道,兩隻眼睛紅通通的,滿眼都是心疼。
賈寶玉臉色發苦,癟癟嘴,“疼死我了。”
“呸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
裡三層外三層全是人圍著他轉,悄然退至角落的薛寶釵卻不似往常積極,竟沒了多少興致。
她原也從未多想過什麼,隻當賈寶玉確實年紀小難免嬌寵任性些罷了,直到方才政老爺那番話說出來,才真真是震耳發聵。
猛然回神,她的頭腦仿佛都清明了許多。
這樣的賈寶玉,甚至比她家那混賬哥哥都還略顯不如。
好歹她家哥哥再怎麼混賬那也都是對外人,待她卻極為寵愛,對母親更是處處孝順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