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兒呢?”賈母眼巴巴地朝門口看了一眼,不曾見著期待中的身影,那臉當時就掉了下去,“為何又不曾接到人?”
一旁的賈寶玉亦失望地垂下頭顱,懨懨地靠在老太太的身上不出聲,看起來失魂落魄的。
單隻瞧這模樣,誰不以為他是對人家姑娘情根深種啊?誰又能看得出來他私下裡玩得是多花哨。
王熙鳳暗暗翻了個白眼,麵上卻是一片叫苦不迭,“林家那邊說了,林妹妹的書本落下太多,遠未達到姑父的期待,如今整日裡都在忙著跟西席讀書呢,打一早天不亮就要起來,一直到天黑才能歇下,實在不得空啊。”
“林妹妹在家的日子竟過得這樣苦?”賈寶玉愕然,滿臉心疼道:“林姑父怎能這樣?林妹妹那樣一副嬌弱的身子,這樣下去如何受得住啊?早就勸她彆走,偏就不聽,如今瞧瞧我可曾說錯了?在哪兒能有在咱們家時過得舒坦鬆快?”
聽他這麼一說,王熙鳳那白眼兒都險些憋不住要翻到天上去了。
天不亮到天黑自是她胡謅的,不過上午一個時辰下午兩個時辰卻也是事實,除了讀書以外還要學什麼琴棋書畫,安排得滿滿當當。
叫她看來確是苦哈哈的日子,但她瞧著林妹妹臉上的笑容卻是真真兒的,說起這些功課來就是一股滿足感,可見是打心底喜愛的。
不過不管怎麼瞧,那不也都比在賈家時整天圍著老太太奉承逗趣兒、陪著他賈寶玉嬉笑玩鬨好太多了。
如今這才算是人家姑娘自己的好日子呢。
但很顯然,賈寶玉並不這麼想,他就覺得過去與他與姐妹在一起肆意玩樂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故而挽著老太太的手不斷央求,“如今林妹妹定是痛苦極了,老祖宗快想想法子救救林妹妹吧,將她接回咱們家來……”
賈母拍了拍他的手,無奈地歎了口氣。
她倒也想啊,奈何女婿的態度實在叫人摸不著頭腦,有心想要化解這層矛盾偏見都不知該往哪裡使勁兒。
“姑娘家讀那麼多書做什麼?”王夫人一臉不讚同,暗含譏諷道:“四書五經合該是男孩兒學的東西,她一個姑娘家識兩個字就不錯了,還特意請什麼西席去教她讀書?指望她能去考科舉不成?她能學得明白嗎?”
“有這功夫不如多學學怎麼管家,練練針線手藝學著泡泡茶做幾樣點心,這些才是姑娘家該學的東西呢,等將來找婆家時才能叫人家喜愛。妹夫這麼一個大男人果真是不適合養姑娘,哪裡能知曉這些呢?該學的不教,不該教的學了一堆,照他這般折騰下去將來林丫頭估計都該嫁不出去了。”
一旁的薛姨媽還點點頭,似是頗為讚同這話。
這也難怪,王家教女就是這樣教的。
見此情形,薛寶釵亦是滿心無奈,隻暗自慶幸自己的父親是個有遠見明事理的。
賈母淡淡瞟了王夫人一眼,沒說什麼話,隻那渾濁的雙眼深處卻仿佛隱約閃過一抹鄙夷。
沉默了好一陣,賈母方才歎息,“難不成連一天休息的時候都沒有?”
王熙鳳訕笑,“我問了,林家人說每隔十天能歇上一天,隻是……三公主也與林妹妹約好了,每到休息的時候就一同去外頭玩。”
賈母的臉色瞬間就沉了下去。
怎麼看起來玉兒與三公主之間的關係竟這樣好了?
“姑娘家整日閒著沒事往外頭跑什麼?可見這心已經野了。”王夫人又不甘寂寞了,仿佛抓著什麼把柄似的,有意無意看看老太太,“還說林家是什麼書香世族,最是懂規矩重規矩的人家,可瞧瞧這是怎麼教姑娘的?哪有正經人家的姑娘整日跑到大街上撒歡兒的?”
本就心煩意亂的賈母被她叨叨得更是煩不勝煩,當場冷笑回懟,“那些公主們不僅喜歡去大街上撒歡兒,還時常約著一眾貴女打馬球取樂、跟著聖人下江南上獵場……能乾的事兒多了,你有意見?有意見你跟聖人說去。”
王夫人險些沒被噎死,一臉的豬肝色卻不敢反駁。
正在氣氛尷尬之時,一道突如其來的聲音由遠及近。
“老太太大喜!大喜啊!”
隻見一婆子跟個炮彈似的衝了進來,咧著嘴角連連喘粗氣,神情卻極其亢奮,“老太太大喜,咱們家大姑娘當娘娘了!”
“你說什麼?”王夫人猛地從椅子上竄了起來,上前兩步抓住她的手臂追問,“你說誰當娘娘了?是元春嗎?”
“正是正是,方才宮裡來人報喜,說咱們家娘娘被封為賈嬪,這會兒天使已經出宮門了,還請老爺太太們趕緊準備接旨。”
王夫人先是不敢置信地愣了好一會兒,回過神來一時又哭又笑,“這麼多年了,我原還以為沒了指望,如今可算是熬出頭來,我可憐的元春……苦儘甘來了……”
若在平時,她這般失態早就要被訓斥了,不過眼下賈母卻也不曾好到哪兒去,流著淚激動得手都哆嗦起來。
身邊圍著一群人七嘴八舌的道喜奉承,人人臉上都是一副歡天喜地與有榮焉的表情,甭提多驕傲了。
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如今家裡頭出了一位娘娘,初封就是嬪位,將來生個皇子公主指定還能再往上升一升……她們賈家,再不是普通的勳貴之家了,那可是皇親國戚!
想到這兒,就連丫頭們都不由得揚起了下巴,那叫一個春風得意。
這一群歡喜激動的人群之中卻獨有一個例外。
隻見賈寶玉非但絲毫不見喜色,反而一臉惱恨地直跺腳,“這有什麼可歡喜的?真當那皇宮是什麼好地方不成?那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醃臢地!更遑論皇上如今都已年過半百,給大姐姐當父親都綽綽有餘,大姐姐當了這個娘娘又能有什麼好日子可過?又究竟還能有幾時的好日子過?”
“好好一個年輕的姑娘家就這般搭進去一輩子,究竟有什麼可歡喜的?這哪裡是什麼大喜?合該叫大悲才是!”
眾人被他這話嚇得是麵無人色,大驚之下甚至都齊齊失了言語。
恰逢賈政得了消息匆忙趕回,哪像還未進門就聽見這樣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論,當時那笑便僵在了臉上,大步流星衝進屋裡,照著賈寶玉的臉便是一個響亮的大嘴巴子。
“孽障!”賈政隻氣得渾身發抖滿臉煞白,聲音都在顫抖著,“你想做什麼?你是想害死咱們全家不成?早知會養出你這麼個蠢蛋玩意兒,當年你才出生時我就該掐死你!”
賈寶玉向來是個皮嬌肉嫩的,加之盛怒之下的爆發,當時那嘴角都被打出血來。
然而這一次就連賈母都未曾再護著他了。
不是不心疼,實在是那樣的話太過駭人聽聞了,簡直將人嚇了個魂飛魄散。
不叫他知曉厲害,一會兒再當著天使的麵胡咧咧……隻想想那樣的畫麵,賈母就覺得胸悶氣短幾欲暈厥。
那可就真該大喜變大悲,全家上下大難臨頭了!
賈寶玉捂著臉吃痛飆出淚來,求救的眼神看向老太太,又看看王夫人,卻見無一人幫他,頓時滿心惶然不知所措,隻得儘量往老太太身邊縮了縮,企圖躲避。
到底還是心疼,賈母歎了口氣道:“好了好了,教訓也教訓過了,先就這樣罷。一會兒天使就該到了,香案擺好不曾?趕緊都隨我出門去。”
頓了頓,又拉著賈寶玉語重心長地說道:“可不敢再胡言亂語了,叫旁人聽見會招來禍端的,屆時不僅是宮裡你大姐姐要遭殃,咱們全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得落難啊。”
賈寶玉隻胡亂點頭,默默垂淚不語,也不知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走在後麵的薛寶釵看著他這般模樣愣神許久,最終還是暗暗搖頭。
她知曉他是真心疼元春。
比起家裡其他所有人——哪怕包括身為母親的王夫人在內,隻有他對待元春的感情是純粹無暇的,隻有他不在意什麼權勢富貴什麼攀龍附鳳,而滿滿都是憐惜心疼,恨不能將人搶回家來。
這樣一顆赤子之心放在哪兒都是難能可貴的存在,但很多事經不住往深了去想。
生而為人,什麼樣的身份就有什麼樣的責任。
哪怕她身為一個姑娘家都知曉要努力護住家族延續榮耀,兄長不頂事,她就自己豁出去汲汲營營,無論如何也絕不可能甘心任由家族沒落。
而賈寶玉生在國公府,自幼備受家族寵愛,一應吃穿用度無不精細頂好,走出去亦是響當當的一號貴公子,人人阿諛奉承吹捧忍讓……全然就是一個從不識人間疾苦的人上人。
這一切都是從何而來?左不過是“榮國府”這個名頭。
他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托“榮國府”的福,到頭來卻隻一句“國賊祿蠹、須眉濁物”便拋開一切責任做起了瀟灑貴公子,隻安安心心吃喝享樂。
冠冕堂皇的理由很多,可說一千道一萬,卻也不過是自私自利罷了。
但凡家中男兒能夠指望得上,這一家子人也就不必將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個姑娘身上了,正兒八經的青雲之路不比裙帶關係光榮得多?
細想之下賈元春與她薛寶釵何其相似?
家中男兒沒點子用處,便隻能她們這些女孩兒接過這份責任咬著牙拚命往上爬了。
如此這般想明白之後,再回過頭去看賈寶玉的那些憐惜心疼,未免就覺得實在心情複雜一言難儘。
用一個或許不是那麼恰當的比喻,就跟貓哭耗子似的。
真要是那般憐惜家中姐妹那就該好好上進才是,否則賈元春之後其餘三春也絕跑不了為家族犧牲的命運。
這人,自私自利都藏在了那份天真無邪之下,實則骨子裡就是個毫無責任感毫無擔當之人。
再說什麼性情溫柔待姑娘們如何體貼愛護……薛寶釵就覺得更好笑了。
都說她寶姑娘為人和善,待誰都親親熱熱和和氣氣的,從不見與誰紅臉爭執,性子實在好得很。
怎麼可能呢?她又不是聖人,怎麼可能當真沒有一點脾氣跟誰都能處得來?
之所以能夠做到八麵玲瓏,說穿了也不過是誰都不曾真正放在心上罷了,既是毫不在意,又哪裡來的那麼多情緒那麼多計較。
從這方麵來說,賈寶玉同她也是一樣的人——多情的本質就是無情。
連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個優點也不算是優點了。
薛寶釵默默收回了視線,不動聲色地隨著眾人前往迎接聖旨。
她覺得自己從未如此清明過。
無需再猶豫,賈寶玉絕非一個能夠托付終身的良人。
薛寶釵是個果決的性子,下定決心之後就再不遲疑,回到梨香院關起門來立即就與她母親說了,“‘金玉良緣’一事就此作罷,若姨媽再提起來母親隻尋個由頭糊弄過去吧。”
先前老太太說要準備為賈寶玉聘娶林黛玉,王夫人當時嘴上沒敢多說什麼,可哪有不急的道理呢,轉頭就找了薛姨媽商議。
姐妹兩個湊在一處嘀嘀咕咕老半天,最終打上了“金玉良緣”的主意,意欲散布消息先傳開了再說。
這會兒薛寶釵就開始慶幸了,得虧當時她心裡頭就對賈寶玉這人猶豫不決,故而才借口名聲不好暫且按下,若不然眼下想要全身而退還真不容易。
薛姨媽聞言卻是愣住了,“為何就不提了?你是怕旁人說閒話對你的名聲有影響?可旁的咱們暫時卻也沒有什麼更好的法子,老太太那是一心相中林家丫頭。”
“母親誤會了。”薛寶釵搖搖頭,輕聲道:“我不過是看不上那個人罷了,從前他就並非我心目中所期盼的人物,而今接觸愈多便愈發看透了。”
薛姨媽懵了。
在她看來,賈寶玉模樣生得極好,性情又溫柔體貼,還是榮國府最受寵最尊貴的寶二爺,頂頂尊貴的身份,如今親姐姐成了嬪妃就更榮耀顯赫了。
如此完美的一個夫婿人選自然是姑娘們爭搶的對象,以他們薛家的身份也很難再碰著第二個這樣的了,不牢牢抓緊還等什麼?
怎麼好好的她家閨女卻說看不上了呢?
對於這樣的不解,薛寶釵隻好頗為無奈的將自己內心裡對賈寶玉這個人的看法簡單說了一遍。
而後道:“母親若心疼我就依了我吧,我雖不敢自負絕頂聰明,可這點看人的眼光卻還是有的,任憑旁人覺著他千好萬好,在我看來他卻絕非良緣。”
“母親也不必擔心我的未來,總歸如今我年紀還小,不急著一時半會兒的,還有的是時間籌謀打算,誰又敢說未來不會有更好的出路呢?又何必急吼吼的將我與他綁在一塊兒?若將來當真有更好的選擇,便是後悔也都來不及了。”
“這倒也是。”薛姨媽耳根子軟的毛病又犯了,才覺得賈寶玉是世間難尋第二人呢,這會兒就遲疑著點了頭,道:“那……我先想法子拖著將你姨媽安撫住?等過個三兩年若實在沒有更好的,好歹也還有個退路。”
薛寶釵對此倒也沒什麼意見,能答應彆急著綁成一團就行了。
“唉,你可是會給我找事兒乾,你姨媽若知曉我糊弄她……”隻這麼想想,薛姨媽的臉色就白了白,滿心糾結憂慮道:“那你如今心裡究竟是個什麼打算?上哪兒去尋個更好的呢?要不你還是聽我一句勸,甭管你覺得寶玉怎麼怎麼不好,可好歹咱們兩家是親戚,他那性子也絕不會欺負你,總歸日子不會差到哪兒去。”
“母親不必再勸。”
賈家全族歡天喜地地擺起了三日流水宴,出手豪氣廣邀賓客,戲班子鏗鏗鏘鏘咿咿呀呀熱鬨極了,儘顯得意張揚。
京城內不少達官顯貴雖覺得賈家人此般言行過於輕狂,私底下怎麼笑話“小人得誌”也好,卻誰也不會擺在明麵上,縱是人未到,好歹也打發管家送了份禮去。
一時進進出出收禮無數,竟也顯出幾分煊赫來。
這是多少年都沒有過的了。
國公爺一走,這個家便黯淡冷清多了,如今可算是有了複興的希望。
是夜,賈母坐在房間裡頭一時長籲短歎一時又笑顏逐開,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整個人看起來精神氣兒也漲了不少。
“對了,今兒林家還是不曾來?”
鴛鴦略顯尷尬地點點頭,輕聲道:“林管家送了禮來……老太太莫多想,等姑爺得空就帶著林姑娘來給您請安了。”
“你不必糊弄我,我還不曾老糊塗了。”賈母黑著臉冷笑道:“他是當官去了,又不是被皇上送去挖鹽礦了,哪裡真就忙到這份田地上了?平日裡我也勉強不跟他計較什麼了,這樣的好日子卻還是三請四催百般推辭,可見心裡當真是沒了我這個嶽母,沒了賈家這門親戚!”
“還有玉兒……”話到此處,賈母氣恨的臉上不由流露出傷心的神色,喃喃道:“往常在我跟前時我是真真拿她當寶貝疙瘩護著寵著,與寶玉相較也沒差什麼,如今她倒好,一轉頭竟連我這外祖母都再不看一眼了,當真是個心狠的。”
這話說的鴛鴦也不知該如何勸慰,事實上她心裡又何嘗沒有埋怨呢呢?
幾個晚輩裡頭除了寶玉就屬林家那位姑娘最得老太太寵愛,便連親生的孫女都比不上她的分量,卻哪想這人一走,卻連看都不回來看老太太一眼了。
說她是個心狠的,哪裡就說錯了呢。
然而,彼時的林家卻也不複往常溫馨和睦。
又一次小心翼翼提出想去看看老太太被拒絕後,林黛玉終是忍不住紅了雙眼,頭一回連禮儀都未能維持住,當場轉身就跑了。
“玉兒!”沒兩步,林如海就又停下了腳步,滿心煩悶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