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帝臉上的笑容戛然而止,腦殼又開始疼了。
許是身體著實太過虛弱的緣故,又許是躺在床上聽折子就跟聽催眠故事似的,總之事情的發展與周景帝最初的預想截然不同。
回回聽到十本上下時他就開始昏昏欲睡,以至於每一天的折子都不能及時處理完畢,一日日累積下來如今已經達到了一個相當恐怖的數量,說是堆積如山當真就一點兒不帶誇張的了。
但凡不經意往那邊的桌子上掃一眼,他就覺得頭痛欲裂,甚至隱隱產生了一種逃避的心理。
這也正是他每每聽見“三公主”這三個字就開始煩躁的重要原因之一。
單若泱不是沒看出來他越來越不耐煩的模樣,但她才懶得搭理,請過安後便往椅子上一坐,隨手抽出一本就開始了。
習慣以後感覺倒也還好,就跟念課本似的,無非多費些口水和嗓子罷了,不過自打有了家裡的小姑娘貼心準備的薄荷糖後也好多了。
約莫讀了十本之後,不出意外,熟悉的鼾聲再度響起。
單若泱淡定地抬起頭來,清了清嗓子,冷不丁一聲大喝,“父皇!”
“撲通”一聲,丁有福竟嚇得兩腿一軟跪了下去。
周景帝也被嚇得一激靈,若非身體不允許,他真能一蹦三尺高。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他這才看向自己的好女兒,怒斥,“放肆!”
“今兒兒臣當真就放肆一回了。”單若泱冷著臉,指著手邊如小山般的奏折,“父皇且看看這都堆積多少不曾處理了?大臣們都再三催促了吧?若再由著父皇這般懈怠下去,這些奏折隻怕等到包漿都未必能處理完了!”
這語氣這氣勢,叫周景帝不禁回想起自己當年被帝師訓誡的場景。
莫名就感到一陣心虛,支吾道:“朕又並非有意懈怠,實在是身體不允許罷了。”
“父皇的龍體的確很重要,既是如此……”單若泱眉梢一挑,道:“不如父皇就找個能夠獨當一麵處理奏折的人來接替兒臣罷,如此既不耽誤父皇靜養又不耽誤朝廷政事,兩全其美豈不甚好。”
周景帝怎麼可能答應,隻當她是借題發揮想將老七推出來,頓時那臉就陰沉了下去。
“不必,朕還沒到那個地步!繼續念!”
他自己心裡也清楚,這些奏折總歸是要儘快處理好的,若他實在無力支撐,便是再不情願也沒法子了,大臣們一定會要求他將皇子提溜出來。
是以他打心底也根本是不想如此懈怠的,每一天他都在努力想要支撐下去,奈何精力不濟他又有什麼法子。
就在這時,門外的小太監又傳話了,“皇上,國師求見。”
聞言,單若泱默默白了一眼。
沒錯,這個死老頭兒真老糊塗了,竟然被妖道糊弄著封了個什麼國師。
冷眼瞧著那一身道袍、鶴發童顏的所謂國師,單若泱毫不掩飾地嗤笑一聲。
不過那位國師倒還挺能沉得住氣,全然無所察覺似的,眼皮子都未曾多撩一下,仍舊微微揚著下巴一臉淡漠無情,倒真有幾分仙風道骨之姿。
也難怪能將一心飛升的周景帝糊弄得一愣一愣的。
隻見他打開手裡的小玉盒遞上前,“皇上請用。”
裡頭裝的赫然是一顆黑不溜秋的藥丸,約莫也就比花生粒大一些,毫不起眼。
然而周景帝卻像是看到了什麼神丹妙藥似的,臉上隱隱都泛起了些許潮紅,片刻都不耽擱當場就捏起來送進了嘴裡。
一旁的丁有福立即捧了杯水送上。
“還請皇上好生歇息靜養,切莫勞神。”說罷,國師便退下了。
單若泱還在暗暗譏笑國師這話也不過是直接拿了太醫的叮囑來用,結果就聽見那頭熟悉的鼾聲又再度響起了。
“……”
也不過就是一個錯眼的功夫吧?安眠藥都不帶發揮這麼快的,難不成那國師是直接拿麻醉給他吃下去了?
從驚愕之中回過神來,單若泱就臉色一沉,清了清嗓子。
“噓。”丁有福趕忙示意噤聲,苦著臉小聲道:“公主有所不知,皇上服用仙丹之後輕易是叫不醒的,若當真被吵醒了,那……那可要出大事兒了。”
原先就有個小太監不懂,上趕著撞了回槍口,結果被吵醒的周景帝就仿佛一頭暴怒的獅子,二話不說叫人拖出去給砍了。
聽罷這話,單若泱皺了皺眉,總覺得這藥奇奇怪怪的,忽而想起什麼,“既然父皇服用仙丹後就會昏睡不醒,那先前為何還……”指了指龍床上的那位,“能將自個兒弄成這副模樣?”
丁有福的神情頓時就尷尬了,含糊解釋道:“不是一樣的仙丹。”
單若泱又不是傻子,這會兒哪裡還能猜不出其中奧秘?
什麼見鬼的仙丹?上回吃的藥隻怕是助興之物罷了。
荒唐至極!
“既是如此那本宮就先回了,何時父皇醒了再去叫本宮。”
誰知這一等就等到了第二天。
進門時,剛好與幾位大臣擦肩而過,其中為首的赫然正是當朝丞相。
“微臣見過三公主。”
單若泱微微頷首,抬腳就邁進殿內。
打眼一瞧周景帝那漆黑的臉色她大致也就猜到那些大臣來的目的了。
顯然,周景帝最近耽誤了太多朝廷政事不曾及時處理,大臣們已然坐不住了。
不過她也沒多嘴什麼,隻當不知,坐下就開始自己的分內工作。
哪想好端端的突然就被周景帝給製止了,“彆念了。”
抬起頭來就看見他一臉暴躁不耐。
“一會兒你悄悄帶些折子回去,叫林如海處理,你執筆。”
“父皇?”單若泱大驚。
然而周景帝卻淡定得很,“林如海的才學朕是信得過的,處理一般事務對他來說輕而易舉,真遇到那等不敢輕易做主的大事再來問朕。”
頓了頓,又似感歎似威脅地說道:“你是朕最寵信的女兒,可千萬彆叫朕失望。”
單若泱是當真萬萬沒想到的。
這人寧可叫女兒女婿來幫忙處理也堅決不肯給兒子一絲一毫的機會,可見其將屁股底下那張椅子看得有多重要,“權利”二字簡直就是他的逆鱗,誰碰誰死。
“怎麼?你不願意?”
“兒臣不敢。”
雖說出人預料,不過也並不算多出格,頂多就是那些皇子知曉了怕是要鬨騰。
防兒子防到這個地步也是千古難尋的,但凡有心的皇子都少不了要開始琢磨琢磨想法子為自己打算起來了。
夜裡回到公主府,看見那一摞折子的林如海也是傻了眼。
待得知事情經過之後,素日口才了得的林大人竟也失語好半晌。
真就好生體驗了一回何為“無言以對”。
於是乎,還在蜜月期的新婚夫妻隻得被迫放棄這大好的時光,愣是在書房呆到了半夜。
往常麵對周景帝時,縱然時常有許多好奇不解的地方她卻也從不敢多問,如今對象換成她的駙馬自然就不一樣了,有什麼問題隻管張口就問,而林如海也會很仔細的一一解答。
一個聰慧好學,一個滿腹經綸。
明明是在處理政事,可新婚兩口子卻也愣是從其中找到了些許不一樣的樂趣,一時之間竟誰也未曾察覺到哪裡仿佛有什麼不對。
如此一來積壓多日的奏折總算是快速減少了,其他人暫時還不知其中發生了什麼,倒也還算風平浪靜,也未曾有大臣再來找事。
對此,周景帝是當真狠狠鬆了一口氣,愈發急著想要養好身子。
半個月之後,中原地區的雪災如期而至。
因著事先早已有準備,損失縱然不可避免,相對來說卻也好得太多太多了,完全在可承受範圍之內。
最關鍵的是,因官府準備充分,雪災發生之後一切都安排、控製得井然有序,百姓們根本就沒機會亂起來,自然而然也就不會再有夢境中“人相食”的慘劇出現。
這下子大夥兒是真服了,打心底服了。
地龍翻身那回尚且還有少數人心中存疑,總覺得事情實在太過離譜,暗地裡甚至還有不少陰謀論,可這次的雪災事件卻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他們的臉上。
這位三公主當真是神了。
就如同燎原之火般,三公主的威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席卷五湖四海,一時間又不知多出來多少神牌。
連其他地方都已如此狂熱,京城內的氛圍就更彆提了。
公主府的門房處每天都是滿滿當當的,各色拜帖、請柬是其一,更多的卻還是一些看似不值錢的瓜果蔬菜——都是京城裡的百姓送來的“供奉”。
乍然聽聞此事時單若泱都驚呆了,然而再三勸阻卻都無濟於事,百姓們還是照常“供奉”。
隻口口聲聲說“都是自家種的,不值當什麼”,再要推辭,人家索性放下就跑,親兵在後頭攆都攆不上。
無法,便也隻得由著他們去了。
公主府自此再也不曾去外頭采買過瓜果蔬菜,每天清早一開門就有一堆放著呢,全都是當天新鮮采摘下來的。
若說百姓們的熱情總叫單若泱感到受之有愧,那大臣們的“善意”就著實正中下懷了。
“丞相牽頭,大清早就率領眾大臣為公主請封去了。”
公主還能再怎麼封?無非就是長公主了。
單若泱眼睛一亮,忙追問,“那父皇怎麼說的?”
“再過一會兒天使應當就要到門口了,公主且更衣靜候即可。”說著,林如海便揚聲吩咐奴才準備香案去了。
果不其然。
沒過多久,冊封聖旨便如約來到了公主府——冊封三公主為長公主,封號“護國”。
“這個封號也是大臣們商議擬定的,公主當之無愧。”林如海認真地說道。
原本不過是個兄弟姐妹都能隨意踩一腳的小可憐,如今卻一躍成為了最尊貴的那一個。
當真是風水輪流轉。
彼時,皇後心情複雜地歎息一聲,“你們這些做皇子的誰也沒能撈著個爵位,竟叫她區區一個公主搶了先去。”
正因為是公主才能有今日呢,換作是個皇子試試?早該連命都交代了。
對自家那位父皇了解頗深的單子玦不由得緩緩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譏誚的弧度。
“對了,先前本宮叫你跟她說說,找個機會跟皇上提一提你與丞相千金的事兒……至今也未聽見個什麼動靜,究竟是你不曾說還是她那邊回絕了?”
“母後恕罪,是兒臣自作主張不曾與姐姐提起。”
“為何不提?”皇後不悅地皺起了眉,“這事兒事關咱們母子二人的前程,你怎能自作主張?”
單子玦恭謹地低垂著頭,狀似膽怯,實則那一對白眼兒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這個母後自個兒不太聰明,便拿其他人也都當傻子似的。
倒也知曉這樁婚事關乎著前程,卻為何她不開口提,反倒要繞個圈子叫姐姐去提?
擺明是知曉這事兒犯忌諱,容易招惹父皇的怒火罷了。
她想得倒是很美,可他又怎會讓姐姐去觸這個黴頭呢?
就這麼耗著吧,反正他也不急。
皇後不太瞧得上他這副“膽怯”的模樣,不過這卻也正是她所看重的——好拿捏。
“本宮知曉你與她親近,不過你也實在想得太多了,你父皇對她看重得很,怎會降罪於她?如今她又被冊封為長公主……素來可是隻有中宮嫡女才有的待遇。”話到最後,皇後已是壓抑不住咬牙切齒的意味了。
她雖沒有親生女兒,但單若泱的晉封卻仍叫她產生了一種“鳩占鵲巢”的惱恨。
“皇上為她破例至此,足以見得她的地位如何,但凡她肯為你費些心思,皇上那頭想必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總歸是要比咱們母子兩個親自出馬容易得多。”
話裡話外透著股挑撥的意味。
單子玦的眼神愈發冰冷了,嘴上卻道:“母後所言甚是,隻是眼下父皇龍體抱恙,正是最敏感的時候,恐怕並非是什麼絕佳的時機,兒臣以為不若再等等,以免弄巧成拙。”
“這……”皇後遲疑了,沉思片刻後不得不讚同他的說法。
人選再怎麼合適,也架不住時機不恰當啊,搞不好還真有偷雞不成的風險。
“也罷,那就等皇上的身子好些再提,不過你找個機會先去跟你三姐姐通個氣兒,看她是怎麼說的。”
“是。”
卻誰也不曾注意到,進來添茶水的小宮女目光微微閃爍,退出之後尋個機會便悄然失去了蹤跡。
“皇後想叫老七娶丞相千金?”單子鴻一臉震驚,眉眼之間難掩焦灼之色,“雖說有些癡心妄想,可單若泱與老七是打小的情分,倘若她幫忙在父皇跟前周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屆時老七豈不等同於坐擁半數朝堂?”
“話雖如此沒錯,不過這一切都得有個前提——他們得能瞞住消息悄悄辦成了。”李貴妃不屑地“嗤”了一聲,“如今既是叫咱們知曉了,那他們就做春秋大夢去罷。”
話落,不免又覺得甚是惋惜,“當年丞相的長女出嫁時你還小,好不容易小女兒到了年紀,你卻早已娶妻多年,真真是錯過了。”
不是沒想過使點什麼肮臟手段強行促成,但這個念頭隻在腦海中閃過就作罷了。
一則如今這個兒媳實在是不太好處理。
二則丞相可不是那麼好算計的,便是當真一著不慎落在坑裡……人家也未必真就打落牙和血往肚子裡吞了,指不定結親不成反結仇。
風險實在太大,不值當。
“我兒得不到的,旁人也休想。”
“母妃可是有好法子了?”
李貴妃陰沉著臉,思索片刻後便笑了起來,“丞相千金是塊香餑餑,便是壞了老七的好事也必定還有其他惦記的,不如索性釜底抽薪。”
於這些個皇子來說,無論哪個得到了丞相的助力都是一個巨大的威脅,“既是如此,那本宮便賞她一個更好的前程。”
比跟了皇子還要更好的前程還能是什麼?
單子鴻愕然,“母妃是想將丞相千金弄進宮裡做嬪妃?”
“想必你父皇亦樂意之至。”
下定決心之後,李貴妃是片刻也不耽擱,當即著手就安排了下去。
當然了,敢算計丞相千金是一回事,叫她親自冒頭出去卻斷然沒可能。
等單若泱再次進宮取折子時,恰逢周景帝正猶豫不決。
“丞相家的姑娘到底不比其他,朕得給個什麼位份才算合適?妃?還是貴妃?”
丁有福哪裡敢插手這種事兒,隻低垂著頭笑嗬嗬地說了句,“皇上自個兒琢磨著就是,奴才哪裡懂這些啊。”
“父皇這是何意?您竟要將丞相家的千金納進後宮?”單若泱驚呆了,“人家千金才多大啊?”
雖然她不認識那位姑娘,但既然是能跟七弟婚配的,年齡必然也就是十五六歲上下,還是個青蔥水嫩的小女孩兒呢。
再瞧瞧眼前這位——皮膚鬆垮一臉褶子,眼眶烏青目光渾濁,儼然就是個糟老頭子,還是個縱欲過度的糟老頭子。
合著還想玩兒什麼爺孫戀?怎麼敢想的?
再者說,那可是丞相家的千金,還是個妥妥的老來女,滿京城誰人不知那小女兒是丞相的心頭肉啊?
周景帝這樣一個半截身子埋進土裡的糟老頭子也敢惦記人家的掌上明珠,真是不怕丞相造反?
不至於蠢到這地步吧?
周景帝的確不至於蠢到這個地步,隻奈何他的腦海中根本就沒有想到過這一層。
無他,誰讓他是天子呢?從來就沒有自己會被人嫌棄這個概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