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婚禮上老太太的那一嗓子著實哭得林黛玉很是難堪,雖理解老太太作為一個母親的心情,她自己作為女兒的心裡也並非沒有一點感傷。
可那樣的場合之下做出那樣的行為,無異於是在往長公主的臉上甩耳光,又將他們父女兩個置於何地呢?
倒也說不上埋怨,就是心裡有些不得勁兒,又兼要顧及長公主的心情,她暫時也就沒往榮國府跑,直到年前兩天方才去了一趟。
隻不過也不知究竟是哪裡變了,再去榮國府時隻覺處處都尷尬不自在,便也未能呆多久便匆匆離去,與姐妹們都不曾說上幾句話。
這會兒見著薛寶釵來,她心裡還挺高興的,迎上前嬉笑道:“這是什麼風將你給吹來了?”邊拉著人坐了下來。
薛寶釵看見桌子上正在煮著茶,便笑了,“哪裡是什麼風將我吹來的,我分明是被你這兒的茶香給勾來的。”
一提這林黛玉就來了興致,當即擺弄起茶具來,“如何?瞧著還像模像樣吧?我最近正學著呢,今兒你可是趕巧,有口福了。”
一副得意洋洋炫耀的嘴臉,卻並不招人討厭,反而可愛得很,活脫脫就是個俏皮的小孩子,得了什麼新鮮就迫不及待要跟小夥伴顯擺顯擺呢。
這樣的林妹妹是先前從未見過的。
薛寶釵一時心生感慨,不必多問她也能看出來了,林妹妹的日子想必過得極為舒心鬆快。
著實叫人豔羨得很。
兩人雖算得上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往日裡也偶有摩擦,但更多的卻還是在一處嬉笑玩鬨的美好回憶。
又兼薛寶釵是個八麵玲瓏的性子,隻要她想,便總能叫旁人感到舒服愉悅。
一時之間,小姐妹二人倒也相得甚歡。
“老太太近日如何?身子可還健朗?”林黛玉關心道。
薛寶釵叫她放心,隻道一切都好。
頓了頓,又微微垂下頭,手裡無意識摩挲著茶杯歎道:“不過前些日子我們母子三個已經搬離榮國府了。”
林黛玉還真不知道這事兒,訝異道:“住得好好兒的怎麼突然就走了?可是出什麼事兒了?”
“哪裡就好好兒的呢?可不敢再住在他們家了,再住兩年咱們家那點家底兒都該折騰完了。”薛寶釵苦笑一聲,便將其中原委徐徐道來。
聽罷過後,林黛玉的嘴都合不攏了,“她究竟是想什麼呢?哪個張口就敢要五十萬兩銀子?”臉忒大!
況且這之前陸陸續續都已經拿了人家二十萬銀子,還猶嫌不足呢?聽聽那些話!
痛痛快快拿錢的時候那是姐妹情深,拿不到錢了立馬就能翻臉,好一通威逼利誘,還好意思倒打一耙指責人家不念骨肉親情。
無恥至極。
“果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升米恩鬥米仇。”林黛玉不禁搖搖頭,老氣橫秋地感慨道:“人的貪念實在無窮儘,一兩回尚知幾分感激,三四回便習以為常,五六回則已理所應當,旁人冷不丁沒能如她所願了,反倒是罪大惡極。”
“你們母女兩個也是,手裡怎麼就這麼鬆呢?頭兩回不知她是個什麼人也就罷了,後頭一個銅板沒見著回來還能不知啊?怎麼就還能接著‘借’呢?”
“二十萬說給就給了出去,當真不愧是‘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的皇商薛家。”
聞言,薛寶釵的笑容就愈發苦澀了,“好妹妹,你可就彆嘲諷我了。誰家的銀子還能是大風刮來的竟丁點兒不知心疼啊?奈何人在屋簷下。”
他們孤兒寡母借住在人家家裡,雖不指著人家吃喝穿用,卻實打實借了人家的勢庇護自身。
故而縱有一些煩惱,她們往往也都隻咬咬牙認了便罷,總想著全當是花錢消災了。
哪能想到這人胃口大到離譜呢?
當然了,先前惦記著“金玉良緣”也是緣由之一。
不過這個她自是不會再拿出來說。
除了這麼一點選擇性隱瞞以外,她倒也沒弄虛作假,滿嘴的苦澀是真真切切的,倒很能引起林黛玉的共鳴。
不禁就想起自己曾經在賈家住的那兩年。
她這性子雖有些刁鑽尖刻,但很多時候麵對一些人一些事兒她卻也隻能選擇忍氣吞聲,哪裡敢當真豁出去計較那麼多呢?頂多不過是逞一逞口舌之快。
“寄人籬下”這四個字就猶如一座大山般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從內裡就已經先弱了幾分。
誰也不會傻不愣登愛吃虧,左不過一句無可奈何罷了。
思及此,林黛玉對自己先前恨鐵不成鋼的譏嘲就不免感到些許不好意思,臉上有些訕訕的。
“過去就讓它過去罷,如今你們搬出來了也好,怎麼著也總比在旁人家住著自在得多。”又問,“那你們現下住在哪兒呢?在京城的老宅子許久不住人總要修葺一番才好入住吧?這樣急急忙忙的想來也不曾提前先安排妥當。”
薛寶釵解釋道:“最開始那兩天慌忙中隻好找了家客棧暫且落腳,原是想等宅子修葺一番再搬,隻那樣一來又要耽誤不少時日,總不好一直就在客棧住著,索性就買了新宅子。”
新宅子在東城,是一座三進的院子,他們一家三口再帶些奴仆住著也儘夠了。
最叫她滿意的是這宅子很新,先前也是一戶富商家的,從裡到外用的都是上等材料,方方麵麵都講究個精致。
因生意緣故舉家搬遷至外地,索性連一應家具也都留下了,新戶主便隻帶個人進來就能直接安穩過日子。
是以沒多猶豫她就拍板買下了這座宅院,第二天一家三口便從客棧搬了進去。
原以為可算能過一過平靜安穩的日子,卻哪想竟是人算不如天算。
薛寶釵咬了咬唇瓣,神情略顯局促,輕聲道:“林妹妹可否帶我去給公主殿下請個安?”
林黛玉一點兒也不驚訝。
無論是這人的性情還是以她們二人的交情來看,薛寶釵都不會無端端突然摸上公主府的大門來。
必然揣著什麼事兒。
但她卻也拿不準,公主允許薛寶釵進門究竟是不是默認可以見一見聽一聽。
萬一是她想岔了,萬一公主隻是單純想叫她與小姐妹聚一聚,那她這會兒冒冒失失將人帶到公主跟前去就不合適了。
正在她百般猶豫糾結之時,身後的無憂突然開口說道:“公主特意交代了,她今兒上午不出門。”
言下之意顯而易見。
薛寶釵登時就稍稍鬆了口氣。
得知長公主這會兒在書房,林黛玉就直接領著人過去了。
路上,忍不住還是輕聲叮囑了一句,“今兒你能豁出去來求到公主的頭上,我也知曉你必定是被逼到無路可走的境地了,但無論你究竟有多少逼不得已,總歸彆想著跟公主耍心眼子。”
“你那點兒小心機在公主麵前可不夠看的,彆聰明反被聰明誤了,有你後悔的。”
這話乍聽起來有些不舒服,尤其那語氣還硬邦邦的,但薛寶釵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
聽罷便笑道:“妹妹的這份情我心領了,你放心,我省的。”
來到書房門口,林黛玉停下了腳步,“你自個兒進去罷。”
既是上門求人的,那還能怎麼端著?
指不定又是哭又是跪的,她可沒那興趣留下看這份熱鬨。
身後,薛寶釵看著她遠遠離去的背影也著實是輕鬆了許多。
她能為了家裡放下那點可憐可笑的自尊心、卑微地跪在任何能幫她的人麵前,卻不代表她能坦然地讓小姐妹親眼看著這一切而無動於衷。
心中暗暗記下這份體貼之情,而後深吸一口氣,敲響了麵前緊閉的房門。
“進。”
一進門,薛寶釵就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民女拜見長公主。”
“起來說話罷。”單若泱合上了手裡那本厚厚的律法,抬起頭來看向麵前的人。
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身量和五官都還未曾長開呢,小小的個頭,身材略微圓潤,白嫩的小臉兒如銀盤一般,還帶著些許肉乎乎軟綿綿的嬰兒肥。
也還是個滿身稚氣的孩子呢,尚未有日後“寶姐姐”的風采。
單若泱的眼神稍稍柔和了一些,清冷的聲音卻透出一絲拒人千裡之外的矜貴,“你來求見本宮所為何事?”
頭一回接觸她的薛寶釵顯然也被這種直白的處事方式弄得愣了一下,隨即又“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求公主殿下救救薛家!”
“嗯?這話從何說起?”
知曉賈家為了蓋省親彆院絞儘腦汁四處折騰得雞飛狗跳之後她就心滿意足了,打那以後便沒再浪費時間過多關注,這般看起來薛家離開賈家後還發生了些後續?
單若泱有些好奇了。
等聽罷薛寶釵的敘述,她簡直是……
卻說自打薛家搬進新家後,起初兩天倒也的確過得很是平靜溫馨,可也僅僅隻有那麼兩天罷了。
從第三天開始,家門口便整天被一群流裡流氣的市井混混堵著,閒著沒事就哐哐砸門,砸得累了就歪在門口放肆說笑,說的還儘是那下流至極的葷段子。
薛家攏共就三個主子,唯一的男丁薛蟠還整日在外浪蕩不著家,隻剩下母女二人作伴罷了。
大戶人家嬌養慣了的太太姑娘何曾見識過這場麵啊?那是又驚又怒羞憤至極。
打發家中仆從去驅趕也不頂用,那些個流氓地痞仗著人多勢眾愣是將幾個仆從給狠狠揍了一頓。
薛姨媽習慣了花錢消災,便想著給些銀錢將人打發了,誰想那些人銀子照收不誤,腳下卻生了根仍舊不肯離去,該乾嘛還是照常。
眼見如此,薛寶釵邊打發人悄悄從後門溜了出去報官。
眼看官差來將人帶走了,母女兩個滿心以為事情可算是了結了吧?卻誰知這一顆心還沒來得及落下去呢,人就又出現了,較之先前所為愈發變本加厲。
這回便是再去報官,那官差也隻以各種由頭推諉,總之就是撂開不管了。
再怎麼蠢這回也該知道了——那些流氓地痞定是受人指使而來,且背後之人還來頭不小。
難不成是薛蟠在外頭又得罪了哪個貴人?
母女二人頭一個想到的便是這,等沒兩天薛蟠被人打得鼻青臉腫渾身是傷抬回來之後她們就更加確信了。
一時又是氣惱又是心疼,母女兩個恨不得整日以淚洗麵,又兼外頭那些流氓地痞死活不肯離去,見天兒鬨得家裡雞犬不寧不說,更怕他們會突然闖進門來。
偏偏怕什麼就來什麼。
那日擔驚受怕許久的母女二人好不容易依偎在一塊兒睡著了,半夜裡迷迷糊糊中卻聽見屋子外頭值夜的丫頭一聲尖叫刺破雲霄,還伴隨著男人下流的汙言穢語。
雖說很快就有小廝聽見聲音趕來了,那小丫頭沒什麼事兒,房門更未曾被人闖開,但母女二人還是被嚇了個魂飛魄散。
這回都已經摸到房門口了,下回踹破房門闖進來還是什麼難事嗎?
且這回不過是偷摸溜進來一個才得以很順利地打發了,若外頭那一群都進來了呢?
光是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後怕不已。
經過這一回之後,母女二人是徹徹底底被嚇破了膽,整天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夜裡哪怕有丁點兒動靜都能被嚇瘋,真真是寢食難安。
眼看怎麼著也都不管用,薛姨媽隻得帶著女兒求到了娘家去。
娘家兄長不在家,嫂子聽聞消息後倒是一口就應承了下來,收了一匣子珠寶隻喜得見牙不見眼,連連拍著胸脯給予保證。
母女二人放心回到家中,卻是左等右等不見動靜,打發人再上門去詢問時,竟隻得了一堆含糊不清的應付之詞。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就撒手不管了呢?”薛姨媽是百思不得其解,哭得傷心極了,“我可是他的親妹妹啊,他怎麼會連這點忙都不肯幫?難不成是你舅母瞞住了?”
可是那又圖什麼呢?
姑嫂之間有點小摩擦在所難免,但她本身性子就綿軟得很,從來也不曾跟嫂子掐尖兒要強胡亂搞是非,能有什麼深仇大恨至於如此?
更遑論當年她嫁進薛家後每年可不曾少往娘家送好東西,逢年過節那禮都是好幾車好幾車的送,時不時還會打發人專程給嫂子和侄女送些江南那片流行的新料子首飾之類的玩意兒。
做小姑子的到這個份兒上,怎麼也算還可以了吧?
如今嫂子又能有什麼理由袖手旁觀任由自家人被欺辱至此?
薛姨媽是想破腦袋也想不通,正想著不如去娘家門口堵兄長問個清楚,卻被女兒給攔下了。
“母親不必再去了,真正袖手旁觀的人隻怕應是舅舅才對。”
正如母親所言,舅母根本沒有任何理由這麼乾,況且這事兒根本就瞞不住的,一旦她們母女兩個真出了意外叫舅舅知曉她乾的好事,她又能討著什麼好果子吃?
何苦來哉?根本犯不上。
唯一的解釋就隻有一個——舅母已如實告知了舅舅,隻是舅舅卻選擇不予理會罷了。
“不可能!”薛姨媽根本就不相信這個猜測,“你舅舅不是那樣的人,當初你哥哥出事他還幫忙了,如今怎麼可能對咱們袖手旁觀?”
薛寶釵冷笑道:“倘若針對咱們的人比咱們更得舅舅看中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母親不覺得這事兒實在太巧了嗎?先前咱們在榮國府住了那麼長時間都未見招惹上什麼麻煩,緣何才一腳踏出榮國府的大門,這麻煩就找上門來了?”
薛姨媽不假思索道:“誰會上榮國府去找麻煩?”
“怎麼不會?舅舅那樣的身份權勢都不肯管的人得是多大來頭?還能真怕了榮國府?”
這倒也是。
薛姨媽遲疑了,抹著眼淚氣惱道:“定是你哥哥又乾了什麼混賬事!都鬨到這個份兒上了偏他還死活不肯承認,早些說實話咱們也好上門去賠罪啊,這麼一直鬨著算怎麼個事兒?”
“我相信哥哥不曾說謊。”薛寶釵低垂著眉眼,淡淡說道:“哥哥再怎麼混賬,對母親對我也都是極愛護的,倘若他知曉是怎麼回事絕不可能死活咬著不肯說,任憑咱們整日被驚嚇至此,甚至還隨時有遭遇危險的可能。”
“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可若不是他在外惹了事,難不成還能是咱們兩個得罪了人?咱們母女素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上哪兒能得罪人去?”
“怎麼不能?咱們不是才得罪完人跑了出來?”
薛姨媽一愣,隨即臉色變得極其難看起來,“你是懷疑你姨媽?不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呢?
除了她那好姨媽以外,她也實在想不到其他任何人了。
偏就這麼趕巧,偏連舅舅也寧可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家三口被欺辱至此。
除了王夫人以外還能是誰?必定是她。
同樣都是親妹妹,但王夫人不僅是榮國府的太太,親生女兒如今又成了娘娘,分量又豈是薛家能比的?
便是曾經父親還在時的薛家也比不了,更遑論如今已然開始沒落的薛家。
兩相對比,舅舅會選擇放棄這邊也就不足為奇了。
然而無論如何薛姨媽卻也始終不肯相信這個殘忍的事實,“我與她好歹總歸是親姐妹,她何至於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來對付我?”
薛寶釵沒再多費口舌,拿了一千兩銀子出去成功撬開了一張嘴。
冷子興。
這個名字薛姨媽可不陌生,正是周瑞家的女婿,在外頭做古董生意的,認識些城內的流氓地痞的確也正常。
這下子薛姨媽再是不能自欺欺人了。